文·图/ 韩连赟
赛其塔克草场,坐落在塔克拉玛干南缘民丰(尼雅)县北部沙漠与戈壁交界的荒原上,方圆百余公里的荒原大漠就只有阿不都艾尼·安江一家人。走沙漠公路,过塔中油田,继续向南528公里处右拐,远远的地平线上有几棵百年胡杨,树后便是本文的主人公——“最后的驼客”阿不都艾尼·安江的家。
孤守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阿不都艾尼·安江今年66岁,8个子女都在县城附近的大房子生活,只有他和妻子在这里放牧荒原。阿不都艾尼·安江从小跟父亲图达洪·艾力安江拉骆驼,说起来他已是安江家族的第三代驼客了。阿不都艾尼·安江说,20世纪初,爸爸的爸爸兄弟3人带着雇工,牵着骆驼,从西边的安集延一个叫卡夫巴斯的地方顺着丝绸之路古道东渐而来。他们是安集延的商人,家族当年有300多头骆驼、20多名雇工,是“古丝绸之路”上的大商人老驼客。他们在驼背上装着中亚的花椒、胡椒、黄金、皮毛还有从和田收来的美玉,顺着丝绸之路东行走瓦罕走廊,翻葱岭,到喀什,经和田民丰,一路向东穿大海道,过星星峡,走黑戈壁到绥远,再经张家口到天津,驼回中亚人需要的茶、瓷器、盐、丝绸等物品。就这样,安江家族的驼客长年累月无冬历夏奔波在历史留下的古道上,他们收获钱财的同时也付出难以想象的艰辛和泪水,甚至生命。
回忆起家族的兴衰起落
昏暗的灯光下阿不都艾尼·安江喝了口茶揉揉眼睛继续说,听小爷爷艾曼·安江(爷爷的弟弟,2000年去世)后来讲,1923年秋天他们的驼队在天津生意做的得特别顺利,收获了大量的钱财,采购了大量的瓷器、茶、丝绸等。天赐良缘,16岁的小爷爷艾曼·安江还意外地收获了爱情,带回了一位天津叫秋月的汉族公主。于是茫茫的天路上,骆驼上不再是凄凉古道断肠的悲歌,而变成了小爷爷艾曼·安江的情歌。夕阳伴着驼队,夕阳下的大漠上是爱的天空。
然而,过了额济纳黑河来到黑戈壁就刮起了黑风,漫天的黑风卷着戈壁上的黑沙石吹打着驼队。秋月把自己裹在了黑风中的驼篓里一动不动。驼队前后喊着叫着甚至骂着,艰难地跋涉在黑风中。驼老大和整个驼队心里都明白,这黑戈壁上是不能停下来的,而且必须在天黑前赶到“苦水”附近的星星峡驿站,才能保住驼队安全。朦朦的夜色中,星星峡驿站终于到了。山坳中的星星峡驿站,风明显小了许多,夜色中驿站静得怕人。兄弟们安顿好骆驼,终于松了一口气在地窝子里歇下。篝火上的水还没烧开,小爷爷冲进来大声喊着:“不好,有土匪!”喊声没落,一群蒙面人就冲进来把兄弟们控制了。黑夜里,黑风中驼队无力反抗,大部分兄弟被逼进夜色中,当时连同天津的秋月公主共 12人被活埋在了星星峡的大山里,钱、财、物、骆驼几乎被洗劫一空。万幸的是小爷爷艾曼·安江等8人趁天黑逃了出来,还有因黑风过马鬃山后迷路的艾力·安江(阿不都艾尼·安江的祖父)带领另一链安江家族驼队,因当晚没能赶到星星峡岔到了敦煌而却躲过了“黑喇嘛”的一劫,从敦煌走大海道回到了今天的民丰安迪河,存留下了安江驼客家族的根脉,这才有了后来的安迪河买勒(村)和我们面前“最后的驼客”阿不都艾尼·安江。
关于“黑喇嘛”,在后续对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杨镰教授的采访中了解到:“黑喇嘛”是20世纪初新疆、甘肃、内蒙古交界的黑戈壁地带出现的、以丹宾加参为首的一伙强盗,他们啸聚马鬃山,切断丝绸之路,打劫过往商队,当年三省官民莫不谈虎色变。
2安迪村那边的家族老亲戚隔三差五地来荒原看望他们。
3雄奇的塔克拉玛干深处,至今隐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古遗址和驿站。
4新疆民族众多文化多元,他们能歌善舞、质朴包容、勇于开拓。
5小儿子在春秋剪羊毛时会来帮几天忙,干完活马上就走,说是“没电视、没文化呆得着急”。
6驼客阿布都艾尼·安江多年来就守护在沙漠边的这片荒原上。
7丝绸之路是著名的龟兹汉代烽燧“克孜尔尕”烽燧。
游牧耕织的安迪买勒
经过星星峡这致命一劫 ,安江驼队大伤元气。鞍马劳顿、风餐露宿,多年的奔波实在是累了。他们回到了古道安迪河驿站。这时奇迹出现了。在安迪驿站河边休息时,他们发现头一年在这里吃西瓜扔下的瓜皮和籽,竟然成了一片野西瓜地,结了一堆瓜熟蒂落的大西瓜,这为兄弟们提供了大漠中解渴的美味。酒足饭饱后,跋涉劳累的驼客们进入梦乡。夜深人静,只有小爷爷艾曼·安江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脑海中幻灯式地反复显现秋月和驼队在星星峡被抢劫的场景。艾曼·安江把头捂在被窝里暗暗流泪哭泣。低声抽泣的他被身边同样没睡着的哥哥艾力·安江推了一把,两人披上衣裳悄悄来到河边的大胡杨树下坐定。朦胧的夜色中兄弟俩谁都没吱声,只有河水轻轻地流淌。半天,年过半百的哥哥艾力·安江让弟弟的头倚在他宽厚的臂膀上,慢慢忆起家族的兴衰起落。父亲去世得早,这次星星峡又失去了二弟艾海提·安江,小弟弟艾曼·安江从小跟着驼队长大,自己光顾驼队和生意忽略了艾曼·安江的成长,说着竟歉疚地流下两行浑浊的老泪。哥哥接着说,我们每次路过这里就有在安集延家乡河边的亲切感,今天又吃到我们去年扔下西瓜籽结出的甜西瓜,看来说不定我们和这条河有缘,我想天亮后顺着河去下游看看。
驼队顺河向北而下,半天后竟不知不觉地走进一座古城(安迪古城)。而就在古城的下游,沙漠中的河水在这里漫流聚成了一个原始胡杨围绕的自然湖泊,而且还有野骆驼、野鹿、野驴、羚羊等野生动物。这使得驼队异常兴奋。他们在林中休整捕猎烧烤,着实乐呵地生活了几天。这次偶遇使得爷爷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驼队回安集延迁来了他们的家人,在丝绸之路古道的大漠福地建立了新驿站,也就是今天的民丰县安迪乡所在地。河有了安迪的名字,大漠有了安迪买勒(村),荒原有了安江家族又一故乡。安迪、安江实际上是这些安集延人怀念故乡“绰号”的译音。
丝绸古道上增加了新驿站,塔克拉玛干这一隅迎来了它的新主人。家人开始在这里游牧耕织,在这里有了属于自己的“王国”。但是暂时的安乐留不住爷爷骨子里那颗在丝绸之路常年流动的心,爷爷的驼队不能没有丝绸之路,丝绸之路上同样也不能没有安江的驼队。安好了家,安江家族重整旗鼓继续上路了。
转眼到了盛世才时期,小爷爷艾曼·安江是那代人中幸存下来的,当年大漠深处的安江家族已是个幸福的世外桃源。解放后土地改革,艾曼·安江家成了村里最大的地主和不法商人,他们又回到了于田劳改农场,一呆又是20多年,一直到了1979年才到了安迪。这时的安迪已变了模样,除了原来的安迪买勒(村),河的上游还修了大水库,成立了国营牧场。安迪的人有的成了国营牧场的职工,也有的迁到了外地和县城生活就业。我们的主人公阿不都艾尼·安江及家人也在县城郊区安了家。然而,阿不都艾尼·安江和他的驼客父亲并住不习惯城郊农区,于是牵上家里祖上留下的最后一链骆驼,在大漠与戈壁交界的荒原上安了这个家,守望着古道,守望着骆驼,守望着安江家园。而小爷爷艾曼·安江的小儿子买买提明·艾曼安江,上世纪80年代当上了安迪牧场的场长,上世纪90年代已是民丰县的县长了。早在1999年11月我曾经采访过艾曼·安江老人,他是1997年民丰县“民族团结月”评出的年龄最大的民族团结先进个人。艾曼·安江老人当时已90多岁,身体健壮,随小儿子买买提明·艾曼安江住在城郊。来县城居住后老人闲不住,经常到城郊农区给附近的汉族菜农帮忙送开水,帮他们照看孩子,并经常教育县长买买提明·艾曼安江及家人,要多帮助那些内地来新疆生活的汉族人。究其原因是老人在于田劳改农场的30多年里,和汉族同胞结下了深厚友谊。在劳改农场他是唯一的维吾尔人,也是年龄最大的犯人,他人老实厚道友善,农场只安排他在菜园做一些轻微的劳动。他学会了种菜(在南疆维吾尔人不会种菜),学会了汉语,得到了尊重。狱友都很敬重他,经常有狱友把家人探监带来的好吃的悄悄送给老人吃。在劳改农场的狱警和狱友身上,他看到了更多人性的光芒,以至于让他出狱时他不愿意离开劳改农场。他幽默地给我说:“我是在监狱大学的生活磨难中学会了做人,人性从根本上说没有民族之分。”
加油,我尊敬的“驼客”
阿不都艾尼·安江继续回忆说,祖父去世后,父亲图达洪·艾力安江仍然守望着驼队,他曾经给斯坦因当向导去过尼雅古城遗址。阿不都艾尼·安江上世纪80年代也曾几进尼雅古城,给日本人考古做过向导,给中国考古队运水、运粮,是进出尼雅古城的常客。有时驼队也在胡杨林中打些干柴到巴扎(集市)上去卖,而现在沙漠公路修通后,考古队可雇石油地质上的沙漠汽车进出故城,胡杨林的保护也不让打柴交易了,他们的骆驼队基本上“下岗失业”。
如今,丝绸之路早已不再是漫漫驼道,乌鲁木齐至阿拉木图国际旅客列车1992年6月12日的开通、1995年10月我国第一条522公里沙漠公路的开通、2004年10月连云港至霍尔果斯4395公里的高等级公路的通车联通了江苏、安徽、河南、陕西、甘肃、新疆6省区,成了国际新丝绸之路的重要组成部分。2014年12月26日兰新高铁开通,开创了丝绸之路发展的新纪元。阿不都艾尼·安江的驼队送走了塔克拉玛干大漠最后的夕阳,远远的地平线上迎来的是各种型号的列车和客货汽车的繁忙,大漠不再寂寞,变得很现代。阿不都艾尼·安江的荒原成了现代人眼中漂去的孤岛,然而,哪里又是驼客生存的彼岸呢?
阿不都艾尼·安江沙漠上的驼队不再经商不再打柴,却成了我们这些拍客的“时尚模特队”,这也给驼客带来了生计上的微薄收入。胡杨树旁的阿不都艾尼·安江夫妇放羊牧驼,栖居在沙漠驿站,成了荒原唯一的守护者和丝绸之路上“最后的驼客”。
2 骆驼虽然早已失去了它原有功能,从小和骆驼一起长大的阿布都艾尼·安江确舍不下那份情愫,整天忙个不停。
3 深藏沙漠的安迪古城如今仍然安静守望着千年沙漠,而发现它的安江家族却又一次上路。(马宏建)
4 曾经繁华一时的“安江王国”安迪村,已不是当年情况,显得寂寞了不少。(马宏建)
5 安江满足、顽强地守护着这片生他养他的荒原,守护着他的骆驼,他也是荒原唯一的守护者和丝绸古道上“最后的驼客”。
6 2014年12月26日兰新高铁开通使丝绸之路客运添上快飞的双翼。(王玉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