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内蒙古锡林郭勒盟首府锡林浩特向着101省道前行,多次疑似迷路之后,我们在距出发点773公里的地方、写着“酸马奶”字样的一个蓝色牌子前停了下来。草原看似简单,但简单就是一个大问题,因为走到哪儿都是蓝天、绿草与路,所以老有种走错了的忧虑。也只有这种时刻,这种不起眼的人造物才能变得让人感触良多。
牧民之家
远远的,一辆崭新的白色轿车在草原上扬起一阵尘土,然后很快停在我们眼前。一对雍容华贵、穿着蒙古袍的俊男美女从车里走出,在午间强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气场之强大的令人过目难忘。直到他们热情地伸出双手,我们才如大梦初醒般上前拜见。前来的女子正是舒泥,而男子便是我们要拜访的牧民家的男主人钢宝勒道。
我们跟着钢宝的车,沿着铁丝网在草原上左弯右拐——我原以为在草原上,只要锁定方向直直地去就好了,原来并非如此。从1980年代起,草场就已分到每家每户,铁丝网就是为阻拦牲畜而设。草原已经不是从前的草原,现在也不是过去那个可以策马狂奔的时代了。想到千百年来的游牧生活自此划下句点,怎么说都有点令人感伤。
感慨很快就被兴奋取代,透过车窗远远望去,无尽的绿色草原上,立着小小的房子与几顶蒙古包,想必这就是钢宝的家了。
此景描述起来像童话:绿草地上有粉红色的小房子,挨着房子有一大一小两座蒙古包,大的是大哥的,小的是父母的。父母住不惯砖房,还是喜欢住在蒙古包里。粉红色的小房后面立着白色的发电小风车,除了日常用电,手机、相机都得靠它。近处有铁皮版勒勒车,不远处有马厩,勒勒车旁边拴着马与骆驼,几步路远圈着牛,再加上外出吃草的绵羊与山羊,蒙古人的“五畜”就齐备了。望向房子的另外一头,有石头叠起的狗窝。狗很顾家,一有风吹草动就汪汪汪地狂吠起来。
我们首先进了大蒙古包,进门便见到满桌的食物:奶豆腐、饼干糖果、水果,还有煮鸡蛋。一袭轻巧的身影从逆光中俯身进来,她的五官在顶光照射下显得无比鲜活,女主人希玛的到来点亮了整个蒙古包。希玛身材纤细,有张鹅蛋脸,还有双明亮的大眼睛,从容与沉着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高贵气息。我想这是游牧民族长期在广阔天地之间浸润出来的气场,那么有力量又那么柔软。希玛亲手为大家奉上热腾腾的奶茶,任何劳累的人都能像这样来上一杯茶,疲劳定会消失无踪。
蒙古包外圈的底部是可以掀起来的,掀起来便非常通风,如同天然空调,坐在包里清风徐徐,好凉快。总觉得蒙古包的门是一个神奇的屏障,打开这个门就好像打开了草原上的另一个空间,一下子从蓝天绿地的茫茫大世界进到食物充盈、华美舒适的家。
钢宝的家有草原的美好,也有现代生活的便利。虽然没有Wi-Fi,但电视冰箱电磁炉都有,稍微费事的是水。从前水必须到河边去提,现在分了地,普遍就在自家的草场上抽地下水来用。有趣的是,水井不会为了便利打在家旁边。都说水井打在家旁边会让牲畜懒惰长不好,水井打得远嘛,牲畜就得走动,还能促进健康。牧民果然处处要为牲畜着想。
做饭也不用煤气,还是用晒干的牛粪、羊粪。初听时我大吃一惊,其实牧民的思想里牛粪、羊粪是很清洁的能源。草原上的牲畜吃的是草,粪便自然也干净。屋外不远处堆了两大堆牛羊粪,我特地靠近观察,确实就像是消化过的草料,也没有什么气味。基本上牧民家的水电燃料都能自给自足,所以也不用缴水、电、煤气费。
大蒙古包的后面还有个小蒙古包。我一进去,就看见钢宝的妈妈正在炉子上蒸花卷,钢宝的爷爷也在蒙古包里。老人们基本上不太会说汉语,不过当我们说出台湾的时候,他们马上意会了过来。比手画脚的沟通之间,钢宝的爷爷拿出个小罐子,在鼻子前嗅了嗅,然后递给我。鼻烟壶!我大感兴奋,也学着拿来鼻前闻一闻,一股中药的清凉味。我好奇地打开壶盖,盖子上连着个小勺,勺上有些深色的粉末,方才的清凉味就从这里传来的。鼻烟壶是玛瑙材质,壶盖为珊瑚。玛瑙与珊瑚都是藏传佛教中的宝物,而藏传佛教曾是元代的国教,至今也仍是一些蒙古族民众信仰的宗教。小小的鼻烟壶,也算彰显了蒙藏关系中的千丝万缕。
草原与生灵
说起草原,脑海中马上就浮现出帅气奔跑的马与傻傻吃草的羊。真实的草原可不只是这样,草原上不只有草,还有河、湖,有各种自然生态环境。钢宝家的草场几公里外有个盐湖,据说牲口在盐碱地上长大的话,肉质特别细嫩又不腥膻。就算是草,也有各式各样的草,反映着草场状态。
傍晚时分,舒泥带着我们在草原上散步,一边行走,一边教我们认草。
首先是狼针,这是牲口重要的口粮。8月初,狼针顶端已经抽出细细的穗,远远看去迷迷蒙蒙一片,风吹过像海浪一样,实在美极了。当狼针顶端卷起来时,会结出又尖又硬的颖果,羊的口腔与皮肤都会被颖果刺破,这时万万不能让羊来吃这些草。不过,马吃却没有问题。本地蒙古马经过长时间适应,已经进化出可以消化颖果的肠胃。据说曾经有外来的马吃下狼针的颖果,无法消化,肠胃出血而死。可见,原生物种一定是最适合这片土地的。
比起狼针的季节性“造反”,羊草应该是草原上最可爱的朋友。它的叶片又厚又绿,看起来既有营养又好吃,是牲口上膘的强力补给品。并且,羊草春天绿得早,秋天黄得晚,冷热都不怕,简直就是草原上的优等生。
向草场深处走去,草场又不一样了:高大的芨芨草出现了。芨芨草看起来就挺难吃,嫩的时候牛羊还吃一点,老了只有吃粗粮的骆驼能吃。不过到了冬天,当短草都埋在雪里吃不到时,高高的它又变成救命神草了。不得不感叹自然的神奇,不管是什么样的草,好像都是有用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草原散步除了看草,沿着车辙也能看见草下的土地,原来草原之下不是土而是大片的沙地。我这才知道,沙地上本来就可以长东西,而且不只长草,甚至也能长树,著名的沙地云杉就长在沙地里。
走着走着,忽然有只小动物从眼前蹦过,一溜烟就窜进草丛里,两只高高竖起的耳朵,昭示了它的兔子身份。我马上理解了一句成语:动如脱兔。
散步会经过钢宝家的水源地,这里也建造了牲口的饮水池。远远的,一群马正在饮水。我们刚一出现,头马就警戒地盯着我们,没待我们走太近,便领着它的妻儿离开了。
每群马都有一匹头马,头马长得特别高壮,只有它能“三妻四妾”的建立家庭。我不免狐疑,马群里其它的公马怎么办呢?其实也没什么办法,一群马只能有一匹头马发号施令,主人还常常把其它公马给阉了,以确保和谐与安宁。这事儿听起来有点令人不愉快,不过就优生学来说,确实是确保基因优良的好办法。另外,据说小母马到了成熟的年龄,便会被驱逐出马群,以防止近亲交配。没想到马的社会竟然也有这么多规矩,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到了盐湖边,钢宝马上指出远方有一只鹰隼,我很费力地搜索,才看出远方果然有什么东西在动。钢宝又指出猫头鹰给我们看,由于它又小又远,实在是看不清脸。茫茫草原上,我们总是雾里看花,钢宝却总是一眼就可以看出名堂来。
离开钢宝家,除了天上飞的鹰隼,我们再没见过什么野生动物。不过有一次到一户汉族牧民家问路,倒是近距离见到绑着的旱獭,也就是传说中的土拨鼠。见到它时,它正打算挖地洞逃走,当主人把它从洞里拉出来时,它竟然侧着身子像小媳妇儿一样嘤嘤地哭了起来,音调之凄楚,简直可以拿奥斯卡小金人。偏偏旱獭不是纤细美人,而是短腿大肚的中年大叔模样。这视觉冲击马上从悲剧变成喜剧,我像坏心眼的后妈一样笑了出来。这旱獭实在太会演了吧,绝对是我看过的最生动的啮齿类动物。
面食、奶制品与乌珠穆沁羊
牧区的日常吃食除了奶肉,面食也很常见。面可不是买来的干面条,通常由女主人从揉面开始手工制作。住在钢宝家的日子,就是由希玛做给我们吃。希玛不止人长得好看,手艺也是一级棒。
希玛做的面卷子,薄薄的面皮卷成一卷一卷的,看起来很可爱,吃的时候泡在马铃薯羊肉汤里,就成了一碗汤面。主食还有花卷与米饭,素菜则有番茄与小黄瓜。随着交通的顺畅,远方的食物终也成了餐桌上的主角。之前拜访北疆哈萨克族牧民的帐篷,因为长期缺乏维生素,哈萨克族大妈的指甲都凹陷了。现在牧民定居了,生活补给方便了,便没有了这样的问题。
清晨起床,就听到希玛要给我们做羊油炸粿子,唐郎便连忙把我从蒙古包里拉出来看热闹。
希玛在备好的大盆子里揉面,发面用自家的酸奶。希玛、舒泥与我组成炸粿子生产线:希玛揉面,舒泥切面,我则负责把面团从中间翻转几圈,做出花样,算是占了最好玩的位置,最后再由希玛下锅油炸。油用羊油,乌珠穆沁羊尾巴肥嘟嘟的都是脂肪,估计家里从来不缺油。希玛早就从冰箱拿出大半锅羊油放在炉上加热,这会儿温度够了就开始下面团。面团一开始白白的,一下子就被翻腾的羊油烫成美丽的金黄色,就像草原上的第一道曙光。
打下手的我理所当然吃到刚出锅的、热腾腾的粿子,外酥内软的香甜粿子,包裹着阳光的味道。
奶制品也是牧区特色。钢宝家有好几头牛,可供应自家的需求。草原的女人懂得分工,家里熬煮奶茶是钢宝母亲的工作。通常一大早她便会熬上一锅咸奶茶,由砖茶、奶、盐熬煮成,可以加入奶豆腐、奶皮子或是撒些炒米一起吃,很有牧区风味。
所谓奶豆腐就是芝士,不过质地较松散,有着较浓的酸味。奶皮子则是把发酵过的奶煮沸冷却后,取上层凝固的油脂风干而成,味道很香醇,由于需要很大的奶量,通常一般家庭里不做。我最喜欢的是奶油炒米,奶油是从酸奶中提出的稀奶油,细致香滑,拌上炒香的小米,加点糖,酸甜中又有小米的香气与颗粒口感,真是无敌美味。
钢宝家所在的东乌珠穆沁是内蒙古最好的草场之一,所产的乌珠穆沁羊更是远近驰名。这几年在国内到处玩,特别是边疆地区,常能遇到宰羊的场景,不过蒙古人的宰羊方式仍然让我们大开眼界。蒙古人有独特的宰羊方式:在躺倒的羊的胸口开个小洞,接着手伸进去拔断连结心脏大动脉,羊气绝之后开腹取血,剥皮切块,用大锅炖煮。宰羊由男子完成,大锅炖肉则由女人们共同负责,整个宰羊过程,手法之优雅,颇令人惊奇。羊血会制成血肠,皮毛积累起来到冬天做袍子,完全没有一点点浪费。
这一天的晚餐完全是草原情调。把毯子铺在草地上,架好长桌,主菜上桌既朴素又奢华,一大锅羊肉与一大锅粥,粥由肉汤熬成。就着天与地吃饭,微风吹过,还没开喝马奶酒就已经醺醺然了。
不过说实话,我们吃的那一锅羊肉看起来实在不怎么美味,端上桌时乌漆麻黑的,各种形状不相同的骨肉、内脏混杂在一起,对于习惯吃处理好的肉的我们来说,还真有点手足无措。当我们磨磨蹭蹭时,钢宝发现后便帮大家挑肉、切肉。我分到一块颜色深红的带骨肉,心想可能是血没有放干净,还担心会不会比较腥膻。
闻了闻肉没什么怪味,我便张嘴吃了一口:呀,这肉不但不腥不膻,还太甜、太嫩、太有弹性了!那口感和肉香,我知道我这辈子不可能吃素了。平常总觉得吃肉罪过,特别是想到那些被圈养起来打针的可怜生灵。不过草原的羊儿生长在天宽地阔的环境中,每天吃草晒太阳打瞌睡,这样美好的生活怎能不造就出美好的肉体呢?可以说,它们度过了比你我都快乐的一生。这锅不起眼的羊肉,让我宛如上了天堂。
由于肉块太大,我们又不太会用刀,唐郎做势要整块肉拿起来啃,钢宝连忙阻止,说别人还要吃呢。其实,唐郎笃定不会吃一半再放回去,不过由此可见牧民的规矩。牧民家庭吃饭很有规矩,钢宝不跟大家一起吃饭:外来的人可以乱吃,但自己可不能因此坏了规矩。
之前,我读台湾地区少数民族作家的书,知道他们也有吃的规矩:他们把捕来的鱼分为老人鱼、男人鱼、女人鱼、小孩鱼,不一样的身份吃不一样的鱼。第一次听到觉得很奇怪,后来一想:是不是这样就不会有把同一种鱼捕光的危险呢?
总觉得“吃”隐藏着很多小秘密,虽然不一定能得到正确答案,但这次又从草原之行中获得了一些思考的空间。 (责编 拉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