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当劳与自拍
“哥本哈根的人,把生活编织成了童话。一路骑行,我邂逅各种美丽的庭院,偶遇艺术家们在露天酒吧里的交流……回到市中心后,我就要将脚踏车还回给租车的小哥。亲爱的小哥,亲爱的哥本哈根,我会一直记得与这座城市的风和夕阳同在的感觉……”
我坐在麦当劳里啃着干巴巴的汉堡,用手机敲完上面那段饱含深情的文字,发微信朋友圈,坐等点赞与各种羡慕嫉妒恨。
这汉堡也太干了。我远远地瞥了一眼麦当劳的价格表,最后还是站起身拿起空杯子,偷偷去装了一杯白开水。在北欧,麦当劳一个套餐折合人民币50块,但50块钱也不算便宜好不好?所以,能省就省。
很快就有同学在朋友圈点赞,她们还问:“出租脚踏车的小哥帅不帅?”我发了一个可爱笑脸,意味深长地反问:“你说呢?”她们呼呼一片聒噪。
帅个屁!那个黄头发白皮肤的中年鹰钩鼻大叔,还车的时候竟然说我把他的脚踏车链子搞松了,没收我一半押金。
哎呦喂,装一下下容易吗?
被发现了
在丹麦的第四天,秀完了“深邃而清澈的水”“铁路旁古老的木教堂”和“一路上五颜六色的小木屋”,不管怎么说,我也得发个丹麦美食图片在朋友圈秀秀了。
我特意坐在麦当劳露天栏杆旁的位置上,举起手机偷偷拍了几张对面那家精美餐厅的装修与摆设。平心而论,蓝灰色的墙壁与白色调为主的装修很素雅。可用脚指头都能想到了,那里的用餐价格肯定不菲。
对面餐厅里,那个与我一栏杆之隔的女士无视桌上新上的佳肴,正聚精会神地敲着笔记本键盘。我以餐厅做背景,特意用自己的大头遮住那个女士,假装自己正在享用美味的Biksemad和肉末土豆泥。
可惜,我遮得住女士的头,却遮不住她的笔记本;遮得住栏杆,我又没法45度角了。正各种姿势摆位,忽然听见一声脆响,桌上的玻璃杯被我碰落。一个黑头发大嘴唇中东肤色的男服务员朝我快步走过来,我沮丧极了,难道装装真是要被雷劈?
我低着头用英语小声地道歉,问:“杯子要赔多少钱?”男服务员低头清扫碎玻璃,没有回答。我只好再用蹩脚的丹麦语问了一遍。
他抬起头朝我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用一口流利的中国普通话说:“出了麦当劳,过马路对面左拐再左拐就是那家餐厅的后门。那里人少,你可以放心拍个够。餐厅叫作Geranium,中文译作天竺葵餐厅,别秀错了。对了,它的后门还贴着菜品图片,招牌是巧克力甜品摆盘,就是一个树枝外形上面撒上白色的糖粉,看起来就像冬天落满雪花的圣诞树那个,拍的时候别放过它!”
天,竟然被他发现了!
哦,我真想装死。
红灯区与银哨子
虽然大嘴唇和中东肤色看起来不太像同类,可他是如假包换的中国人。况且,“柚子叶”这东西,不是只有在中国才盛产吗?
“什么柚子叶?我叫尤子烨!”他大声争辩。
这位新认识的同胞说,因为我连续4天都来这家麦当劳点最便宜的套餐,每次喝光饮料后,都偷偷摸摸地去角落再装两杯白开水,每次他从我身边经过时都看见我低头冥想发朋友圈,他真是不留意我都不行了—“没见过这么抠门的同胞游客,哈哈哈!不过,很有趣!”
脱掉麦当劳工作服后,尤子烨成了我在丹麦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朋友,集聊天对象、导游、翻译和自拍杆功能于一身。
我告诉尤子烨,一个月前我阴差阳错替同事背了黑锅,被公司炒了鱿鱼。现实太丑恶,一怒之下,我跑到童话王国丹麦散心。饭碗都没了,只能穷游。
“所以,你住红灯区?”尤子烨没好气地说。
“我怎么知道那里是红灯区?”宾馆是来丹麦之前在网上订好的,谁也没料到周围环境如此差:第一天,一出门就路遇一疯子,在楼梯挥拳嚷嚷;第二天晚归途中,又遇到两个酒鬼和妓女谈价;第三天早餐时,对面房间的韩国女孩告诉我,昨晚她拍到宾馆楼下街区,警察在缉拿毒品贩,呃……
那天晚上,我拿着尤子烨送我的一个银色哨子,放在手里把玩着。心里带着一点儿小确幸,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甜蜜。
“遇到什么事情就吹哨子,引起别人的注意,就有人来救你。”尤子烨说。
美景的出口
尤子烨是留学生,还有一年才能修完学分,课余和假期就来麦当劳打零工赚外快。认识我之后,尤子烨很有义气地请了假,陪我到处游玩。
我和尤子烨停下彪悍且拉风的双人脚踏车,在街边小店买了两罐黑啤,坐在桥上每人一罐。我们不瞧手机一眼,好像除了看着远方和笑,以及偶尔说的话,没什么需要追逐的。他为我戴上一个亲手编织的木春菊花环。灿烂的阳光、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静静的河水,还有古老的建筑、静谧祥和的空气,眼前的一切仿佛置身于梦想的童话王国。
不远处有一个广场,是街头艺术家们表现的舞台。有人拉手风琴,有人写生,有人表演魔术,有人摄影,有人跳舞。那些享受着阳光的人们,和“咕咕”觅食的鸽子,以及天空中的云卷云舒,仿佛都在诉说着闲逸人生。
许多艺术其实是给相爱一个理直气壮的场所,比如音乐与文学,雕塑与绘画,戏剧与影视。
许多美景其实也是给感情一个表达的出口。不知何时开始,我和尤子烨的手已经牢牢握在了一起。尤子烨说:“为了引起你的注意,我每天都要在你身边走过很多次,可惜手机的魅力比我大。”我笑:“下次,你可以试试往身上喷点儿杀虫剂,保管我会看你!”
参观过用废弃地下蓄水池改造的艺术空间,走进过曾饱受战争摧残的克隆堡宫,抚摸过秀美灵气的天鹅,聆听过教堂悠扬的管风琴声……在我离开丹麦的前一天,尤子烨带我去了长堤公园。
那里的小美人鱼雕像比我想象中要不起眼。她真的很小,静静地跪坐在港口边的一块石头上,始终保持着安静的微笑,变化的是忽左忽右与她合影的人群。
安徒生的故事每一个我都记得,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小美人鱼。拇指公主最终和爱她的人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美女和野兽也能组成幸福的家庭,唯独小美人鱼公主用脚走在刀刃上,也没有换回她心爱的王子,最终化为泡沫消失于大海,永远孤独地停留在这里。
尤子烨却说:“恋人之间的背叛在成人世界是最常有的桥段,只显斑斑狗血,无法令人动容。”
我用手掂起他的下巴,笑着告诉他:“我不想做小美人鱼。”
他抚摸我的黑发,吻了下来:“你不可能成为小美人鱼,有我在,你一定会比她幸福。”
比她幸福?谈何容易!
一个历尽千辛万苦去丹麦留学的男人,会因为一个姑娘而放弃美好前程回国吗?如果不能在一起相守,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只会因为没有一个共同的未来而越来越稀薄,最后像泡沫一般消失。
我闭上眼睛,在咸咸的海风里含着眼泪接受这绝望的吻。
在机场分别时,尤子烨说:“如果想我,你就吹吹哨子吧。”
我惊诧:“咦,难道你听见哨声,就会来到我的身边?”
尤子烨说:“不会。但我有特异功能,你吹响了,我的心就能听见。”
童话还在继续
回国后,我没有吹响哨子,但是把银哨子挂在脖子上,每天都会忍不住抚摸好几下。我渐渐发现,丹麦是令我最难忘的国度。不是因为有小美人鱼,而是因为尤子烨。对他的思念,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发酵,我居然想念他的大厚嘴唇和促狭的坏笑。
从童话的世界回来,日子还要继续。我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只是刷微信刷得更疯了。我每天都要在朋友圈发几张自拍照、几句文字优美又深刻的鸡汤,暗暗期盼某个人能看见。
我发的每一条朋友圈,尤子烨都是第一个点赞,也不知道他的手怎么这么快。情人节时,他发了一条朋友圈:“我其实不是单身狗,只是我心爱的姑娘在远方。”
差不多每天晚上,我都会在微信上和他聊几句。有一次,尤子烨从丹麦寄来木春菊。他说:“还记得我为你编的木春菊花环吗?木春菊又叫做玛格丽特花,是一种可以预测恋爱的占卜之花。你摘下第一片花瓣,嘴里念叨‘我喜欢尤子烨’;第二片,念叨‘我不喜欢尤子烨’……快告诉我,摘下最后一片花瓣,你念的是什么?”
我说:“我不告诉你。你不是有特异功能吗?”
直到木春菊干枯,我也没有舍得摘下它的花瓣。何况,不用占卜,我也知道自己喜欢他。我其实很想问他,一年后究竟会不会回到我的身边,可是终究没有问出口,还是顺其自然吧。我其实没有刻意地等他,只是我好像忘不了他。
一年后的清晨,尤子烨突然拖着大行李箱出现在我的出租屋门口。他在丹麦完成了学业,决定回国定居。
他说:“你在朋友圈里太能装了,绝对能把一卡车小伙子勾得神魂颠倒。我每天都看得提心吊胆,必须回来看牢你才行。有我在,你的自拍杆可以下岗了。”
我咬着嘴唇哭了半天,用力捶他的胸口,扑进了他的怀抱。
在童话王国里走了一遭,才发现,原来生活也处处是童话。我吹响了那个因长期抚摸而有些掉色的银色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