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卫兵运动肇始自北京,热热闹闹的抄家“破四旧”过去,还有一股打流氓的小洪流。之后的北京城进入了一个短暂的安静期。以大院子弟为主流,红卫兵的青春荷尔蒙释放殆尽,拔剑四顾的茫然里,某种享乐主义开始蔓延。平民阶层的子弟,面对红色恐怖兜头砸下,恐惧惊愕之后,没待慌乱落地,血就溅上墙壁并顺着流了下来——熟人的,邻居的,甚至自己爹妈的。躲在角落里舔舐伤口的他们,没有荷尔蒙,这座老城里不需要荷尔蒙。
胜利者是石头,以坚硬不容质疑的决绝姿态投入水潭。亲不亲阶级分。当潭里的水发现自家如何努力也很难变成石头的时候,绝望所产生的愤怒令一些水滴自发凝聚,这些凝聚的水流在水潭里自主分层,流氓社会脱颖而出。平民社会与流氓社会自古分道而行的状态出现了短暂的融合,平民期望流氓阶层与那些石头发生直接冲撞,其情形,有些袖手窥看英法联军攻陷北京城的哈哈儿笑心理。英雄与流氓的定义发生了混淆,一个流氓具有了双重身份,当他对抗新贵的时候,是英雄;面对平民欺寡凌弱的时候,依然是个流氓。
订立规矩,以强力推广维护之,是流氓的本性。
无论是红卫兵新贵,还是源自于平民阶层的流氓,如何也抹不掉其出身本色,饮食习惯暴露了他们的秘密。
红卫兵新贵青睐的是莫斯科餐厅、新侨饭店、东风市场二楼,那里的高档装饰以及牛角面包红菜汤,为他们勾描着未来新世界的美好。平民顽主经常出入的是烤肉季、同和居、砂锅居,熟悉的老环境,混糖大馒头烧饼夹肉给了他们虚幻富足的现实享受。新贵猎奇,以新奇替代高尚;顽主逐旧,用逐旧滋养灵魂。
各安其所的局面被一顿早餐打破。北京城最大的一个顽主外号小混蛋的周长利心血来潮,带着几个兄弟去了新侨饭店。独占的领地被侵,贵族当然愤怒,叱骂是自然的反应。顽主执拗任性的脾气迫使自己坐了下来,面包抹果酱的生疏吃法加剧了他们的不安,要咸菜成了某种掩饰慌张的自然行为。遭到嘲笑亦是顺理成章。土鳖,即便喻体不加修饰,已经足够定性——行为与身份的双重侮辱。
没多少时日,大院子弟红卫兵与平民子弟顽主发生了一场又一场的血斗,直到小混蛋周长利被打死在二里沟附近的水科院门口。
有关小混蛋周长利有一个现实版的备注,系我一个哥哥亲眼所见。一个10岁左右的孩子,看到小混蛋路过,很好奇,怯生生地叫了一句:“嘿,快瞧,小混蛋嘿!”被周长利听见,抢过去叮咣五四揍了一顿。
所有电影都是刻意编织的梦境,《老炮儿》也不例外。
我们活在一条山脊上,一个时代的转型期山脊,非两面。它由多个社会形态之面拼插而成,历史逻辑清晰,而经济政治乃至文化逻辑混沌暧昧。动态、多元以及精神分裂,为现而今这个世道的基本特性。商业气息的外部挤压,旧有体制的跟步迟缓,泛娱乐化的轻佻勾引,以及对过去时日哈哈镜般的扭曲解读,造成了我们这个时代价值判断的错乱。这种错乱,直接导致对一些公共事件广场版众声效应的放大——都在说,以声大为有理。乱哄哄的喧嚣里,理智远离,文化传达意义上的障碍显而易见。
市民阶层与流氓阶层共存,精英文化与世俗文化并立,富人阶层与贫困阶层同行,现代社会与传统社会混搭。老人需要怀旧,新人期望花酒。《老炮儿》的出现,是从以上这些拼插面的缝隙中挤过来的,智者见智淫者见淫,它为所有精神饥渴又怠于思考的人们,从现实生活及历史记忆中榨汁。管虎与冯小刚联袂,笑掠票房。
江湖侠义的纠葛——泡了人家女朋友,挨揍正常;泄愤划了人家的车,赔钱在理。老派朋友出于好心补涂车漆而把窟窿捅大,试图以江湖手段了结。
亲情浓淡的扑跌——霞姨存在之于六爷的精神及肉体支撑;儿子从叛逆到驯服人性化的态度转变。
人情热冷的交缠——凑钱赔偿城管车灯罩子的豪气,筹钱补偿毁车四处游走的尴尬,扔钱捞朋友出局子的无奈,以及好人好报般的施舍。
浓厚的北京市井文化铺垫下,使得故事十分好看。这个团队,是一个杰出的讲述团队,用电影语言向观众讲述了一个在所有人身边都有可能发生的故事。飙车、快递、跳楼、代驾、酒吧、保险单、杀马特、汽修厂,这些碎片化的现代因素全被直接植入片子中间,编剧的手里捏着打开现实生活的门钥匙。
借葱、问路、滑冰、养鸟、大衣、日本刀、军刺、自行车、崔健的老曲子、木工活儿,这些薄施着历史色彩的旧物,随着剧情发展被搬回到人们面前。旧日阳光的余晖照在屋顶上,天棚的悬窗为观众打开,角度恰好能晃你的眼你的心。
老的团伙成员炮儿散各寻生路,修鞋、摊煎饼、进学校、做生意,曾经辉煌的过去被生活的灰尘覆盖。
新的团伙成员个个鲜亮,小嫩肉儿。冯小刚不但是个杰出的导演,更是个杰出的演员。这部片子,令他走出了旧有自己,破了轻松调侃反讽自嘲的茧子,羽化为电影界真正的大师级人物。
这是一个旧人物老去,新人物临世的故事。悲怆苍凉的冷风中,原有的雕像粉化碎裂,英雄迟暮的叹息,新贵跋扈的嚣张,是一条河的两岸。岸中间,导流的是人们的恻隐心惋惜情抗暴愤不平态———流着流着,变成白花花的银子。
影片中的两只鸟有着某种暗喻性质的标本意义。这个标本,把我们拉回到现实世界中来。鸵鸟等于莫斯科餐厅的红菜汤,鹩哥恰是同和居混糖大馒头的替身。无论六爷写了多少封信,找得到地址,找不到地址,也无论小飞从敌对到认同到佩服,谁也挡不住岁月的老去。旧有的流氓团伙终归要让位,新的团伙必然诞生。变的是凝聚体,从暴力崇拜,改为金钱权势崇拜,不变的是中国人的附庸性;变的是规矩,从朋友重于金钱,到金钱重于一切,不变的是规矩的制定方法,比强斗狠,强者制定规矩,弱者无条件服从。
年轻时候通过欺凌弱者创立规矩,上了点年岁,恪守自家曾经立过的那些规矩,恪守出了一些悲壮。更悲壮的,还是生活这个野湖冰面。冰凉,大大小小的口子。军刀在冰面上滑过,发出的声音令人脊柱僵冷,不寒而栗。
仔细想想,一碗烂肉面,仅仅为了得一碗免费烂肉面的配享而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