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就是一种永恒的沉重的努力”
郭永怀、李佩夫妇带着女儿从美国康奈尔大学回国,是钱学森邀请的。钱学森在1956年数次致信郭永怀:“请你到中国科学院的力学研究所来工作,我们已经为你在所里准备好你的‘办公室’,是一间朝南的在二层楼的房间,淡绿色的窗帘,望出去是一排松树。”“已经把你的大名向科学院管理处‘挂了号’,自然是到力学所来,快来,快来!”
回国后,郭永怀在力学所担任副所长,李佩在中科院做外事工作。直至我国第一颗原子弹成功爆炸的第二天,郭永怀和好友一起开心地喝酒,李佩才意识到什么。
1968年10月3日,郭永怀再次来到青海试验基地,为中国第一颗导弹热核武器的发射做试验前的准备工作。同年12月4日,郭永怀在试验中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后,当晚急忙到兰州乘飞机回北京。5日凌晨6时左右,飞机在西郊机场降落时失事。当时飞机上十几个人,只有一个人幸存。这个幸存者回忆说,在飞机开始剧烈晃动的时候,他听到一个人大喊:“我的公文包!”后来的事情就不记得了。
在烧焦的尸体中,有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当人们费力地把他们分开时,才发现两具尸体的胸部中间,一个保密公文包完好无损。最后,确认这两个人是59岁的郭永怀和他的警卫员牟方东。
据中科院力学所的同事回忆,得知噩耗的李佩极其镇静,基本没说一句话。那个晚上,李佩完全醒着。她躺在床上几乎没有任何动作,偶然发出轻轻的叹息,克制到令人心痛。
郭永怀走后22天,中国第一颗热核导弹试验获得成功。
后来,李佩将郭永怀的骨灰从八宝山革命公墓请了出来,埋葬在中科院力学所院内的郭永怀雕塑下面。同时,李佩还将警卫员牟方东的部分骨灰,也安放在雕塑下面。“小牟太年轻了,太可惜了,也是为着跟他,所以才牺牲的。”李佩说。
郭永怀走后没两年,十几岁的女儿去内蒙古当知青下乡,李佩到合肥中科大继续接受审查和劳动改造。政治的湍流一次次把她们卷进漩涡。
此后几十年,李佩几乎从不提起“老郭的死”,没人说得清,她承受了怎样的痛苦。只是,她有时呆呆地站在阳台上,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更大的生活湍流发生在上个世纪90年代,郭永怀、李佩唯一的女儿郭芹病逝了。没人看到当时年近八旬的李佩流过眼泪,老人默默收藏着女儿小时候玩的能眨眼睛的布娃娃。几天后,她像平常一样,又拎着收录机给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的博士生上英语课去了,只是声音沙哑。
“生活就是一种永恒的沉重的努力。” 李佩的老朋友、中国科学院大学的同事颜基义,用米兰·昆德拉的这句名言形容李佩。
女儿郭芹最后一次见到住楼下的作家边东子,用一双诚恳的眼睛说:“写写我爸爸吧。”边东子后来写了《中关村特楼的故事》,他说:“即使是功力深厚,又如何能写全、写透、写准她了不起的爸爸和同样了不起的妈妈!”
直到1999年9月18日,李佩坐在人民大会堂,国家授予23位科学家“两弹一星”功勋奖章。郭永怀是23位“两弹一星”元勋中唯一的烈士。
李佩回家后,女儿郭芹的朋友们都嚷着来她家看“那坨大金子”。该奖章直径8厘米,用99.8%纯金铸造,重515克——大家感慨,“确实沉得吓人”。
4年后,李佩托一个到合肥的朋友,把这枚奖章捐给了中国科学技术大学。
在李佩眼里,没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几年前,一个普通的夏日下午,李佩让小她30多岁的忘年交李伟格陪着,一起去银行,把60万元捐给力学所和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各30万。没有任何仪式,就像处理一张水电费单一样平常。
“捐就是捐,要什么仪式。”老太太对李伟格说。
至今,李佩客厅里的茶几,还是60年前回国时娘家的陪嫁。
早年从美国带回的手摇计算机、电风扇、小冰箱,捐了。郭永怀走后,写字台、书、音乐唱片,捐了。李佩一生教学的英语教案,捐了。汶川大地震,挽救昆曲,为智障幼儿园,她都捐钱。有后辈说,李佩对待名利的样子,就像居里夫人把最大额的英镑当书签,把诺奖的奖牌随意给孩子当玩具。
直到前年,郭永怀 104岁诞辰日,李佩拿出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藏品,捐给力学所:郭永怀生前使用过的纪念印章、精美计算尺、浪琴怀表,以及1968年郭永怀牺牲时,中国民航北京管理局用信封包装的郭先生遗物——被火焰熏黑的眼镜片和手表。如今,这些东西就保留在力学所的304房间,深棕色的门上面写着“郭永怀副所长办公室”。隔壁是“钱学森所长办公室”。钱学森说得没错,从办公室往外看,是一排高大葱绿的松树。只是已经半个世纪过去了。
时间拔高了松树,也馈赠了李佩很多人生的礼物。
当“文革”结束,李佩重新恢复工作时,已经快60岁了。她筹建了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后更名为“中国科学院大学”)的英语系,培养了新中国最早的一批英语专业硕士博士研究生。当时国内没有研究生英语教材,李佩就自己编写,这些教材被沿用至今。她做英语教学改革,要求所有毕业生论文答辩,都全部用英语做陈述。
很多学生回忆,李佩从不大声训斥学生,却有一种“微笑的严厉”。她把最淘气的学生调在第一排,这种无形的压力让人做梦都在说英语。
如今,在中国科学院大学英语系主任彭工眼里,总给同事带小点心的李佩做事果断,是一种“有人情味的果断”。
钱和年龄对她而言,都只是一个数字
1979年中美正式建交,李佩就向学生介绍美国大学招收研究生的办法,鼓励大家申请自费留学。她还和李政道一起推动了中美联合培养物理研究生项目,帮助国内第一批自费留学生走出国门。到1988年该项目结束时,美国76所优秀大学接收了中国915名中美联合培养物理研究生。当时没有托福、GRE考试,李佩就自己出题,李政道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选录学生。
1987年,李佩退休了。可她退而不休,接着给博士生上英语课,一直上到近80岁。
中国科学院大学党委副书记马石庄,曾是李佩博士英语班上的学生。如今,他在大小场合发言、讲课,都是站着的。他说,这是跟李佩先生学的,“李先生70多岁在讲台上给博士生讲几个小时的课,从来没有坐过,连靠着讲台站的姿势都没有。”
马石庄说,他一生中遇到过很多好老师,但“我见过的最伟大的老师是李先生”。李先生传授的不仅是知识,而且是“人学”,人格的完善。如果一个教育者只是传授知识,那无非是“从小硬盘变成了大硬盘”。在马石庄眼里,李佩先生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当年她在北京大学念书,北平沦陷后,她从天津搭运煤的船到香港,再辗转越南,进入云南西南联大。她在日本人的轰炸中求学。
李佩曾作为中国代表,参加巴黎的第一次世界工联大会和第一次世界妇女大会。她和郭永怀放弃美国3层的小洋楼,回国上船时,把汽车送给最后一个给他们送行的人。
多年的交往中,马石庄感觉这个老太太淡定极了,从没有慌慌张张、一丁点邋遢的时候。“一个人从战火中走出来,经历过无数次政治运动,走过大半个地球,中年丧夫,老年丧女,还有什么让她‘不淡定’、‘不沉静’?”
“100年里,我们所见的书本上的大人物,李佩先生不但见过,而且一起生活过、共事过,她见过太多的是是非非、潮起潮落。钱和年龄对她而言,都只是一个数字。一个连孤独都不惧怕的人,还惧怕死亡吗?”马石庄说,老人从没跟学校提过一件私人的事儿。只有一次,老太太给马石庄打电话,说“有一件私人的事求学校”。马石庄心里一咯噔,李先生从没为私人事开过口啊。原来,李先生住的楼后面有一间锁了很久、没人用的平房,李佩希望学校把钥匙给她,她想给小区老人收拾出一个读书看报下棋的地方。
“李先生一辈子哪里有过私人的事儿!”马石庄感慨。
一个老朋友说,李佩先生有极大的气场,像磁铁一样,能把周围的东西都吸引过来。
毕业后,马石庄选择了当老师。他说,这种选择是受了李佩先生影响,“从李先生身上,看到了教师就是这个社会的精神遗传基因”。
81岁那年创办中关村大讲坛
李佩的晚年差不多从80岁才开始。
81岁那年,李佩创办中关村大讲坛,从1998年到2011年,每周一次,总共办了600多场,每场200多人的大会厅坐得满满当当。
李佩请的主讲人也都是各个领域的“名角儿”。黄祖洽、杨乐、资中筠、厉以宁、程郁缀、沈天佑、高登义、甘子钊、饶毅等名家,都登过这个大讲坛。
大讲坛的内容也五花八门:农村问题、中国古代文学史、天体演化、昆虫、爱斯基摩人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美国总统大选、天津大鼓等等。“也只有李佩能请得动各个领域最顶尖的腕儿。”有人感慨。
请来这些大人物讲课,全都是免费的。有一次,李佩邀请甘子钊院士:“老甘啊,我可没有讲课费给你,最多给你一束鲜花。”甘院士说:“你们的活动经费有限,鲜花也免了吧。”后来,花也是李佩自己买的。
等到94岁那年,李佩实在“忙不动”了,才关闭了大型论坛。在力学所的一间办公室,她和一群平均年龄超过80岁的老学生,每周三开小型研讨会,“除了寒暑假,平时都风雨无阻”。这样的讲坛延续至今。
在李佩90多岁的时候,她还组织了20多位专家,把钱学森在美国20年做研究用英文发表的论文,翻译成中文,出版《钱学森文集(中文版)》。
李佩本可以得到很多荣誉,几十年里,无数协会想让这个能量超大的老太太当会长,她都拒绝了。她唯一拿到手的,是一个“长寿老人”之类的奖牌。
现在,99岁高龄的李佩的世界越来越安静,知道李佩这个名字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了。但每一个踏进李佩家的人,都会很珍惜拜访的时间,会努力记住这个家的每一处细节。大家都明白,多年后,这个家就是一个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