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自阿尔泰山南麓的青格里河与布尔根河在阿拉塔斯相遇,汇聚成准噶尔内陆水区中最北部的河流———乌伦古河。它一路向南,淌过数十公里后,又在萨尔托海附近幡然折向西北,一往无前地穿越600里准北大戈壁,注入准噶尔北部洼地,营造出了由大、小海子组成的新疆第二大湖泊———乌伦古湖。
这是一个知名的塞外大湖,因此,有关它的水产、冬捕与湖上风光,已是尽人皆知之事。于是,那天,我们身在乌伦古湖东岸,却反其道而行之,背向那个大湖,一路游逛到了它东南部的福海县齐干吉迭乡阿克达拉春牧场。
一
久居新疆,当然不会先入为主地去想象阿克达拉春牧场的丰饶。与新疆两大盆地边缘的、为数众多的春牧场一样,阿克达拉春牧场也位于新疆特有的梯级水资源的散失地带,几乎永远处于干旱状态,所以,虽然叫做春牧场,却看不到一丝绿色。但是,没有绿色却并非意味着没有生命。荒原上的羊群仍然在安静地埋头啃食着,认认真真,兢兢业业,年复一年地将荒原上粗糙的植物纤维转化为人类所需的动物脂肪和蛋白。
一堆从戈壁上捡回来的牛粪,一捆从附近农区拖来的柴草,一台轻型拖拉机,一排建在避风位置的围栏,一群可爱的杂色羔羊,一匹系在拴马桩上的坐骑和一顶“霍斯”(简易毡房)。所有的生产要素,都和它们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以最简约的方式涂抹在一片广袤而寂寥的荒原上,背后衬着一处城堡状的风蚀雅丹地貌,这就是我们第一眼选定的那个去处。汽车在看似一马平川,实际上却坑坑洼洼的荒原上跳着“迪斯科”前行,好不容易才驶近那顶霍斯。此时,理应有一条壮硕而凶狠的大狗冲上前来,不依不饶地撕缠我们,让我们狼狈不堪,但这一切却并没有发生,八成是那牧羊犬随羊群出行了,我们才能从容不迫地俯身钻进那顶黑黢黢的霍斯。
狭小的空间已经被主人家那些洋铁火炉、水壶、奶桶、布袋、木墩、被褥、炊具和柴灰占据着,两位慈祥的哈萨克族夫妇欠身安顿我们。简陋的毡房里,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挎着黑匣子的红男绿女,令那位胖墩墩的、四岁左右的小巴郎百思不得其解。在幽暗的空间里,他紧依着奶奶,眨巴着晶亮的眼睛,挨个儿看着我们,看完一圈又一圈,眼神中透出困惑的光。我们围着火炉坐成一圈,与他的长辈们倾心攀谈很久,他仍在默默地持续着他的研究。后来,在得到同伴们递过去的一些清真沙琪玛和其他零食之后,他那稚嫩的注意力终于有所转移。
古铜色面孔的阿迪力别克·伊合买提是这个牧点的主人。这是个英俊的哈萨克族中年汉子,今年45 岁,脸部线条很硬朗。从他跃身上马和翻身下马的利落动作上,完全看不出他是一个在一年前刚刚置换过双膝人工关节的人。为了挽救对牧民而言至关重要的腿,他花费了十多万元费用,那几乎相当于一群羊的代价。
在我们唠家常的那一两个小时里,阿迪力别克不时地燃起一支烟,烟雾缭绕在锥形毡房的尖顶空间里。他紧挨两位长者,斜倚在被褥堆上,慢条斯理地用他好听的男低音回答我们提出的一切问题———人的饮水是用拖拉机从远处运来的;羊群是在放牧过程中,在有水的地方就地饮水;远处的那片红顶“旁子”是“口里人”办的双羔基地;两位老人是自己聘用的杂活雇工,小阿合别尔是两位老人的孙子;自己的老婆和儿子也在附近做工;夏天到来,他的牧群将沿着沙尔布拉克河北上,进入夏牧场,那里才是绿色的牧场;以及五点钟左右他的羊群就会返回羊房子,等等。
他的回答,一如他的生活一样简约,带着一份洒脱。
在我们攀谈的过程中,女主人盘膝坐在洋铁炉前,一边在手头不停地忙活着,一边静静地倾听着,偶尔会偏过脸去,用哈萨克语插句话,帮助老伴回忆点陈年往事。几十年涉猎牧区,这是我十分熟悉的一幕。在星移斗转的今日,固然社会的每个角落都在加速走向现代化,但传统依然维持它自有的轨迹。比如,在哈萨克毡房内,女人虽然操持一切,却轻易不会成为对话的主角,当然也不会撇下客人不管,她们总是静静地听着,静静地陪着,不时地为主客双方递水添茶,饶有分寸地履行作为女主人的职责,让整个毡房充满温馨。很久以来,我都觉得这压根与传说中的女性地位无关,而属于一种艰苦的生活方式,一种必要的社会分工所赋予一个族群、一个家庭、一名劳动妇女的不可或缺的禀赋。
正因为如此,从盘膝坐下开始,我就给予她和她的孙子更多的注意。当她由于老伴的某种幽默而突然间畅怀大笑时,我赶紧启动相机。在我看来,这种笑法恰如其分地表达着这位含辛茹苦、辛勤劳作了一生的女人的达观态度,也见证了她由于对生活充分的担当而获得的尊敬。
经过时间的磨合,小阿合别尔也终于适应了这一群人的到来,放下了对我们的研究,转而示好。他一会儿贴近爷爷光溜溜的下巴做亲昵状,一会儿又对准我们的镜头将小胖指头摆成 V 字状,一会儿倒栽葱地钻进爷爷的胯下,一会儿又悄无声息地溜出门外,举着一个柴棍这里抽抽那里戳戳,一副顽皮的样子。
冗长的攀谈终于因阿迪力别克的指示告一段落。他示意女主人拖出用餐巾包裹着的馕,再提上来一壶早已烧得滚开的茶水,让金灿灿的酽茶注满九个瓷碗,逐一递到人们的手上。我们也赶紧捧出随身携带的吃食,与之共享。对于一顶坐落在旷野上的霍斯而言,这是一顿稍显复杂了点儿的午餐。面包、烤馕、葱花饼、包尔沙克、饼干、海带丝、榨菜、酸辣萝卜干、清真火腿肠、还有小海子边带来的牛腿肉。当狭小的炕桌容不下这些东西时,它们就在人们的脚踝边被踢来碰去。我唯一没敢拿出来的,是那袋在身上背了几天的铁观音。因为,面对那一碗碗热腾腾、金灿灿、香喷喷的正宗茯砖茶,这茶叶竟然显得那么不伦不类。
午餐过后,女主人收拾了餐盘和餐布,回身去清洗那些瓷碗,两位男主人则伸直蜷曲已久的双腿,顺势一仰,坐姿就变成了半躺,唠起嗑来。他们各持一只手机,将手臂高高举起,在空中探索着,试图去捕捉那些时强时弱、时有时无的信号。按阿迪力别克的说法,是风将那些信号吹走了。为了实现通话,他们时常需要走向高处。我注意到,除了使用手机,在这个简易毡房的一角,还安置着一套同样简陋的太阳能换能器。一根电线穿过毛毡的缝隙,直通屋顶的换能板。一只球形吊灯悬在烟囱旁,一根 USB 接口线也随意地别在毡房的木杆后面,恰如其分地将传统与现代两种不同的气氛系接在一起。
下午5点钟左右,屋后的围栏里响起一阵微弱的骚动。大约80 只苦苦等待着母亲归来的羔羊嗅到了某种气息,变得兴奋了起来。阿迪力别克探身出去,向远处看了一眼,随即告诉我们,他的羊群回来了。
我们赶忙冲出毡房。在其后的半个小时内,阿克达拉荒原上上演了一场规模宏大的、拨人心弦的母子会。这是一个动人的时刻。
东南方向土黄色的荒原上,先是出现一个骑马人的身影,紧接着,腾起的尘土中出现了涌动的羊背。大约是思子心切,看到远处的羊圈,这些母羊们越走越快,逐渐将队形拉成一条弧形的散兵线,径直向我们冲过来。而那骑手,大约充分相信这场即将到来的亲情会的力量,早已放弃了对羊群的约束,任其自由地奔向自己的目标。
在我们身后,阿迪力别克已经将几十只羔羊们放出围栏。它们兴奋地冲向高岗,高高地昂起白色的、灰色的、黑色的、褐色的、黑白花的、以及褐白花的小脑袋,望眼欲穿地注视着远处漂浮过来的那一溜尘土,口中还不时地发出稚嫩的、咩咩的呼唤声。听到这来自幼子的呼唤,对面的母亲们愈发奋蹄,由快步转为小跑,加速奔向自己的孩子。这边厢,小羔羊们已经等不及母亲们的步伐,迟疑片刻,便一溜烟地向母亲们蹦跳过去。
偌大的旷野上,两条杂色的弧线迅速移动着、接近着,终于在某一刻轰然相交,然后融合。母亲们慈爱的咩咩声与羔羊们稚嫩的咩咩声遥相呼应,响成一片。那些首先找到了母亲的小羔羊们顾不得回应母亲的亲昵,急切地用一头卷毛的小脑袋猛撞母亲的乳房,然后跪下两只前腿,昂起头,一阵贪婪的吸嘬。那些一时找不到母亲的小羔羊们左奔右突,东张西望,浑水摸鱼地嘬几口别人家母亲的奶,又急急忙忙地循着叫声去找自己的母亲,发出张皇的、可怜巴巴的呼唤。
在这种血乳交融的浓烈气氛中,不出十分钟,几乎所有的母子都获团圆,各自寻个地方去吃奶、亲昵,去倾诉自打清早以来离别的思念。只有最后几个小倒霉,被它的主人们提溜着,这里那里地去寻找它们失职的母亲。
一个庞大的、喧闹着的群体终于安静了下来。
这是这个牧业点一天中的高潮时分。这里的所有的人,包括小阿合别尔、他的爷爷奶奶、阿迪力别克本人、他的妻子和大儿子、还有他的牧工,都全身心地参与到了这场动人的荒原母子会中。直到我们因天晚而不得不离开这里时,他们仍然在那里兴冲冲地为这些可爱的母子们操劳着。
也许,在我们这些外来人看来,阿克达拉春牧场上那动人的一幕,只不过是生活中饶有趣味的一段小插曲,而对于阿迪力别克们,那注定就是他们辛辛苦苦忙碌一年,使这种简约的生活得以维系的全部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