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萱花草 第三部

倘若大家以为热烈的蝉鸣和洒水车的问候,会让海狮做出爽快回应提前开门,不免过于天真。海狮的确是等到九点才开的门,他立在门边,像一名宾馆大堂经理,却没有面带职业性微笑,既没有说:请进,也没说:仪式现在开始。他只是一声不吭地抬手推了一下,门,就无声打开了,轻快得几乎令人失望。一股冷气从室内涌出贴着大理石的地面飘向室外,很快就被热浪吸得一干二净。海狮身手敏捷地按下音响,并扭头冲舅舅所在的方向打了一个响指,仿佛一名资深的春晚总导演。音乐响起,不是《宝玉哭灵》,也不是《十八相送》,没有人来得及对你的一生做总结性发言,一列患有严重抑郁症的火车,缓缓启动。

笛子演奏家首先迈上台阶,昂着头,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头颈背保持在一条直线,后面跟着他的糟糠之妻。舅舅像一个不谙水性的弄潮儿,朝你游来,双脚并拢,身体以垂直角度面对地面,他伸出一只手掌,用力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匆匆而过。接着传来一阵孤山的空谷传声,金黄色梧桐叶纷纷而落,舅妈压根儿不想掩饰自己的感情,从喉咙口发出一声呜咽,此时此刻,的确需要有个专业带头人。人群像一阵暗潮,涌上台阶,朝入口涌动,队伍中的每个生物都变化了位置,后面的人,盯住前面那人的后脑勺,一个接一个,规规矩矩,像一群热带鱼,穿过冷暖交汇的海洋临界点,走一阵,停下来望一阵。生物们以顺时针方向,环绕水晶宫涌动着、循环着,因气流或者水温之故,游速有所节制。游过来一群小鱼,挂着口水,憨态可掬地,凑向水晶宫,伸出小手,试图唤醒里面的沉睡之人,但立刻被大人弄走。

蒋老师在离你还有四五米远时,怕冷似的搓起手,这位曾和你共用一个爷爷的人,挺着上身,像一把九十度弯曲的折尺,朝你鞠了一躬,把目光投向照片上的人,轻轻摇了摇头。接着亮相的是有初伯,拄着拐棍,与你擦身而过,很快又被许半仙的丈夫喜福令人给带回来。喜福望望你,抬眼望望相框,当他确定二者为同一人后,双手合十,鞠了一躬,迈开了腿。一声早春旷野的牛哞,呼应孤山上空的回声,许半仙凭自己独特的嗓音条件,再次将气氛提升,这门功夫对许半仙来说小菜一碟。香娟奶奶一手扶着许半仙,一手扶住墙壁,吃力地朝你挪过来,她逮住你,将自己那张爱抱怨的脸对准你:我比你还大两个月呢,你捉急什么呢?这下我找哪个丢铜板呢?这位月里嫦娥伸出手臂,越过花丛,像拍打廿四间台门似的,拍打了几下这太空舱。

人群转弯抹角地挪动着,有的哑然失声,有的静默无语,自动回到入口,酝酿新一轮的暗潮,大厅像渐渐烧热的砖窑。是我们的悲痛感动了老天爷?还是你从太空舱里坐了起来?不等我们这支队伍多转上几圈,火车戛然而止,像一个信口开河正说到兴头上的人,猛地被掐了脖子,四周顿时安静,稀稀拉拉的呜咽还在持续。两个戴白手套穿蓝色风衣的人,跑了过来,匆匆的步伐带动着长长的衣摆朝后扬起。他们一个麻利地挪开花篮,一个敏捷地支起梯子,一个刚将相框交给舅舅,另一个已打开太空舱。停顿的呜咽再次响起,海底的鱼族和西湖的飞禽朝水晶宫汹涌而来,弄出来的声音,比八月十五钱江潮还大。穿蓝色风衣的人,一头一尾,用脚打开了固定在床下的金属轮,将床原地倒了个转向。我看到舅舅将一只手放在你的额头,似乎打算替你测试一下体温。妈妈歪着身子,捂着嘴,像是担心把你吵醒,舅妈用胳膊揽着妈妈的肩膀。矮脚不停地眨着眼,像是眼里揉进了沙子。大口和长脖露着牙,喉咙里发出平稳持续的声音,耸动着肩,像是吞咽着一团毛线球。

铁架床开始突破人群,朝一扇深不可测的小门无声而快速地滑去,我垂下胳膊,闪身插到矮脚背后,边跑边紧紧攥住了自动滑行的铁架床冰冷的栏杆,我听到自己的膝盖骨跟铁架床发生剧烈碰撞,使你产生一阵阵哆嗦,你仍是一副胸有成竹的老样子,对屋子里的泪水、呜咽和嘈杂,屋子外的阳光、蝉鸣和炙热,仍是一副不闻不问的老样子。对于各种推搡和凌乱,各种手忙和脚乱,不闻不问。你知道吗?这是你第一次躺着跟我告别,记得从前,我们无论在哪儿告别,灰尘仆仆的车站、田间或路边,你总是像一支藏青色的铅笔,立在那儿,要知道你向来都是一个讲究礼数的人。我迈着杂乱不堪的步伐,一溜小跑紧紧攥住匆忙撤退的铁栏杆,把我的脸使劲儿贴向你,你的脸冰凉而柔软。有人在耳边低声劝告,有人在拍我的肩膀,有人开始掰我的手指。哦,外婆,你快一点醒来吧,否则,我们就真的再也见不着了,你快一点醒来吧,要是你现在醒得来,一切没准还来得及。一个压抑的声音从我的喉咙口飞出,加速撤退的铁架床被推进小门,门迅速合拢,像一个关上的盒子,你在离我而去的瞬间,用一绺飘拂的灰发,匆匆亲吻了我的手指。

此时此刻,在蝉鸣和热浪的烘托中,回忆并描绘出那个麦浪滚滚的多风的秋天,并非易事。时至今日,你的形象依然清晰地保留在我脑海里,身穿雪青色紧身布衫,戴一顶上尖下圆的笠帽,立在廿四间一堵烟白色的墙壁前,斜背一只巾包袋,修补过的浅灰色松紧鞋旁,开着一簇鸡冠花。顺便介绍一下横在你面前的扁担,活像一副鸡毛换糖人的好行头。两端各套着尼龙网袋,一只装着一床用塑料薄膜裹住的棉被,棉被里夹着一只枕套绣着鸳鸯的枕头。一卷斜刺出网袋的卫生纸、一只画着一头粉红小熊的铁壳饼干盒,饼干盒里装着香糕、五香瓜子、话梅糖、泡泡糖、果丹皮和橘子粉、麦乳精。另一只网袋底部坐着一只塑料脸盆,盆里坐着一只小纸板箱,纸板箱里的东西五花八门:一只棉绳收口的灰布米袋、一只四周衬着米糠装着鸡蛋的竹篮、一块“船牌”檀香皂、一只绿瓶盖的“雅霜”、一瓶褐色的“蜂花”洗发水、一瓶淡黄色的“蜂花”护发素、以及一只装着霉干菜蒸肉的搪瓷菜缸。

你挺着脊柱,眼睛发亮地等着我,不时抬头望望天,像一只对天气充满担心的麻雀。在此之前,我刚咽下一碗索面和一对埋伏在碗底的光着身子的鸡蛋,外公抖开汽车时刻表,眼珠子从老花镜上方朝我望过来,并用不无遗憾的口气,告诉我那张汽车时刻表已过期,夏时制已经结束了,准确地说,那辆风尘仆仆的公交车,已在一个小时前从县城呼啸而来,在我们村的站牌前,来了个紧急刹车,肚子里掉出几个人,放了个屁,逃命一般呼啸而去了。

我踢了一下网兜,摔上门,跳水似的扑到床上,我不能不生外公的气,我坐哪趟车,向来都是由他操心,尽管我可以明天一早返校,但我的脾气不允许我那么干。我听到你进了屋,立在床边,喊了我几声,你那副样子让我愈加心烦,我便把头埋进被子里。一阵洋锹和锄头的碰撞声,从门背后传来,我翻身一看,你正用抹布擦拭着一根两头翘起的扁担,用一种讨好的口吻说:阿婆送你去吧。说实话,我可不想走路去学校,从上宅到学校有足足十里地,我讨厌走路,更讨厌在乡村公路上走路,这可不是在西湖边散步,这里的山风不但会把我暑假里,在杭州好不容易养白一点的皮肤重新变黑,可恶的灰尘,一路更会败坏我的心情,任何一辆呼啸而过的汽车,都会把我干干净净的头发和衣服弄得面目全非,瞬间成为一个风尘女子。但是,你递给我一顶草帽,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你挑着担,我空着手,我们经过集市一溜儿排开的店铺,穿过剃头店、箬帽店、行灯店、粮管所和制作手推车的车行,你把我引向一条松软的田间路。我们一会儿穿过大片低垂着腰身的稻田,一会儿穿过大片高大翠绿的甘蔗地,我们的影子有时连在一起,有时分开,过一会又连在一起,我手拿树枝,时而抽打着豆荚,让它们爆出灰白的豆子,时而用脚把路上的松果踢飞,当我发现快跟不上你时,就紧跑几步。你肩头的扁担,神气活现地吱吱作响,你的两条麻秆腿,迈得很稳,看得出是一把好手,头上的铁丝发箍富有节奏地一耸一耸,直到今天,我依然能听得到松脆的泥巴,在你的鞋旁碰来碰去的声音。你不时回头望望我,像是爱上了自己的影子。

尽管夏令时已过,风吹在身上依然是热乎乎的,阳光辣得温柔,云像一只只静止的大白兔,牛仔裤像铁皮一样粘在我的身上。有几次,我甩掉手里的树枝,跑到你面前,想夺下扁担,你并没停下脚步,只是嘟起嘴,把芦柴棒似的手臂,蛮横而笔直地从胸前伸出,竖起,叉开五指,示意我靠边站。我记得,在经过一片,插着稻草人的麦田时,我成功地从你肩上拽下扁担,我朝掌心里,各吐了一口唾沫,提起一口气,摇摇晃晃走起来,走了没多少路,很快就走得像个喝醉酒的人,你的笑声从背后传来,我坚持走了二三十步,像一个身残志坚的好青年,扁担像是快要勒进我的肉,把我的骨头磕得生疼,我只好把担子撂在田埂上。你解下巾包袋上的毛巾,仰着头,替我擦额上的汗。我懊丧地跟随着你,一路揪着沟渠边的狗尾巴草,将泥块随时踢进水沟。

空气里充满滋润的江水味儿,我们来到东阳江边,这条江从远古走来,一路时而宽阔,时而狭窄,流到我们这儿,基本上已经心平气和,江面上停着蚊虫似的竹排,岸边的卵石和细沙发着光。秋天的风,像一只粗糙而温暖的手,摩挲着万物,又像一只万花筒,在水面变幻出五颜六色。调皮的江风一直跟你作着怪,把你那顶用棕丝、油纸和箬叶编织的笠帽,吹得像要破掉一般,吊起的裤管,紧贴着你没什么肉的臀部和大腿,仿佛猎猎作响的战旗。风灌入你的衣领,使你走路的样子显得迟疑不决,你一前一后抓着扁担,像是跟风进行着搏斗。风从后面刮来,你像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一溜小跑。风从前面吹来,你低着头,像一只逆风而上的蓝鸟,尽管我们这里并无这种鸟类品种。一粒沙子借着肆无忌惮的风,钻入我的眼睛,我不得不停下脚步。你回到我身边,眯缝着眼,两只长着老茧却出奇柔软的手掌,捧住我的脸,把皮包骨头的脸对着我,小心扒开我战栗的眼皮,噘起嘴,鼓着鼻翼,从你那两片被江风吹得几乎干裂的唇间,吹送出一阵均匀气息。

我们走大路,穿小路,翻了好几个丘陵,我们走得全身是汗,在那座当年离家时休息过的凉亭,歇了歇脚,你的模样儿真是令人担心:喘着粗气,两臂撑着腿,像生了根似的,脊背像一扇抖动的门板。你哆嗦着把手伸进衣衫,试图掏喷雾,却怎么也取不下那枚别在内衣口袋上的粗大别针。你用疲于奔命的眼神望着我,我替你取下别针,掏出喷雾器。你拔去瓶盖,张开嘴,闭上眼,使劲摁了一下,第一次没摁出,又连摁两下,一股刺鼻的气息蹿入你的嘴巴,你紧紧闭住嘴,不让一丝气体逃逸,脸上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模样。

假如我们在通往学生寝室的那段灰白色水泥路上,没有遇见蒋老师,假如你跟蒋老师之间,从来没什么交情,那么我这里就毫无涉笔之必要。远远的,你就用放大了好几倍的声音,热情地招呼你的老亲戚,蒋老师用略带吃惊的目光打量着我们,弯下腰,把热水瓶放在路边上,两手伸成两条平行的直线,朝你疾步走过来。他协助你放下担子,你们握着对方的手,反复地互相问候着,身体保持前倾,形成一个不等边三角形,又像两棵下面各自生长、到了上面连成一块儿的合欢树。终于,你松开手,解开网兜,亮出一只装着鸡蛋的小饭篮。没有必要啊,老姐姐。蒋老师连连摇头。但是他这话你根本不爱听,你一向知道人家对你的蛋是怎么评价的。你摊开巴掌,摸了摸圆滚滚的鸡蛋,把小篮子递给他:别大惊小怪的,十回。

女生宿舍充斥着风油精、肥皂、洗衣粉、拖把和常年累积的古怪气味,我没能劝阻你操起扫帚,把寝室包括门后死角打扫了一遍,也没能劝阻你握着抹布,踩着踏脚栏杆,颤颤巍巍爬到上铺,把我的床板和席子擦了又擦,替我铺好床,放好被子,拍软枕头。下楼时,你去向蒋老师道别,于是再一次深刻地告别,再次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一问一答。老姐姐,今天还回去吗?不回啦,去泗庭坊阿姐家宿一夜。夜饭呢?去我阿姐家吃呢。你们就我的伙食问题,聊了一会儿,又就我在学校的表现,进行现场问答。我立在原地,听着你们的谈话,脑袋垂在两肩之间。塌鼻要是读书不当心,你打她一顿都没关系。你说这句话时,还特意伸出巴掌,朝空中比画了一下。你要多多保重啊,我的老姐姐。你也要多保重啊,我的好弟弟。我记不清你们站在那里,说了多久。终于,你们彼此放开对方的手,你朝我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向后门走去。我记得蒋老师用他特有的,探询数学奥秘的眼光盯住我,口气严厉地说:还不快去送送?

我拔脚追到了学校外,在一块收割了的芥菜地旁追上你,陪着你走了一段,然后相互告别,但我们似乎都在依靠眼睛,向对方寻求离开的支援。你终于迈开腿,走了几步,我也开始往回走,当我回头时,看到你依然站在暮色四溢的小路上,朝我挥着通关手,我知道你的心思,一直走到了校门口。当我的目光穿越暮色再次捕获你,你依然立在那儿,像一盏微弱的灯火,在深秋的田野上颤抖,又像茫茫原野上,一滴融入天际的苍墨。

一到礼拜四,你就开始了忙碌:打扫房间、晒被子、煮好茶叶蛋芋艿和番薯,把七个圆口玻璃瓶,装满各种好吃的。你从井里打来水,盛在一只搁在天井里的,半人高的腰子形木浴桶里,提前一天,将木桶干燥的缝隙浸泡。这只木桶的颜色,已从原来的红色褪成淡褐色,大多数地方干脆变白,显出木纹的原色。

周五大清早,你就像一个临战的士兵,坚守灶头,烧洗澡水是你的必修课,泥风炉上,坐着一只浑身漆黑的茶壶,壶嘴冒出一串白色蒸汽,咝咝作响。天冷时,光靠泥风炉烧的水,远远不够,必须动用柴灶。你爬上咯吱作响的楼梯板,在布满蛛网的阁楼里,用一根拴着木钩的粗绳,从阁楼上自动地、缓缓垂下一捆稻草,下楼,将稻草从钩子上解去,抱到灶角旁。你坐在草蒲垫上,时而抽出一些稻草,顺手一扭,打成稻草结,塞进发烫的炉膛,用铁铲把它们捅到发红的锅灶下,时而拿起一根粗大的空心竹子,鼓起腮帮子,对着火苗吹上一阵子。常常地,浓烟让你咳起来,不知是烟火味使你的咳嗽加剧,还是你的咳嗽声扇起了火苗,它们互相依存,相持不下。

屋中央,挂着一顶淡蓝色的、上小下大的塑料浴罩,浴罩顶点是个木钩。浴罩外,搁着骨牌凳,凳子上放着蓝白条子的浴巾、干净的换洗衣裤和一块船牌檀香皂,沿墙根站着两把篾壳热水瓶。一只四十瓦的赤膊螺口灯泡,从房顶垂下,在一根花布条的牵引下,开在床头。我的床由一对沿墙根摆放的铜钿橱组成,橱上有个很重的翻盖,盖拢时就像桌面,两张铜钿橱一拼,正好当一张床。这张床经常让我睡不安稳,怪梦连连,只要翻开被褥就能发现,这两只铜钿橱,四十年前曾经遭过罪,铜锁眼被日本佬用枪托砸掉了,代之以两根打着结的布条,即使隔着两床垫被,我也能清晰感觉到那两根布条,很不舒服地磕着我的背脊。我的床上,埋伏着七个小矮人,沿墙根排成一溜,这些扁圆形的玻璃瓶,原本是用来盛放着糖水菠萝、糖水枇杷、糖水黄桃什么的,如今,它们的肚子里装着冰糖、饼干、地瓜干、麻酥糖、葱管糖或金橘饼。躺在床上,无论何时,我都可以摸到这七个小矮人,脚丫子轻轻一勾,就可以熟门熟路地,把某只瓶子勾进被窝,并且将它一路顶到被窝口,打开盖得很紧的小铁皮盖子,闭着眼,津津有味吃将起来。想勾哪种口味的玻璃瓶,全凭个人当时的心境。

门响了一下,你走进来,掀开轻飘飘的浴罩一角,一把发亮的铜勺,伸进烟雾缭绕的提桶,往浴桶里加了些热水,把手探入盆中试了试,水蒸气使你眯起眼。你垂着眼皮,提醒我把门反锁好。在我紧闭门窗洗土耳其浴之前,外公已提前自动出门溜达,你坐在门口替我放风。不是用一把带柄的鞋刷,蘸着肥皂水打理我的白球鞋,就是蹲在地上,用溪滩里弄来的细沙,十分用功地收拾一根猪大肠。

我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吹着口哨,褪下衣服扔到床上,无衣一身轻地,走到那面左上角,有一道裂开的斜纹的全身镜前,这面镜子尽管历经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改和“文革”,但是任何人只要往它跟前一站,从头到脚依然发现自己完好无损。镜子里,映出一位即将过十七岁生日的桀骜不驯的女孩儿,四肢匀称,曲线流畅,富有弹性的、浑身上下很难找到瑕疵的小麦色皮肤——严格地说,颜色介于刚灌浆的玉米和足以促进睡眠的天然槐花蜂蜜之间。一头有点儿潮的、茂盛得几乎显得呆板的长直黑发,这一点来自外公的遗传,还因为我妈妈在诸暨锻炼时,吃了当地特产香榧之故——披散在圆润的肩胛上,遮住一个逐渐发育成熟的胸脯。一对黑白分明、开合灵活的大眼睛。两道天然迷人的眉毛,守护着双眼皮,准确地说何止双眼皮?上眼睑皮肤所集结的优美浅沟,至少五层,称得上是五加皮,这一优点毫无疑问来自于我的父系遗传。一个翘起的、侧面看去略显滑稽的鼻子,这一点尚未找到家族相关成员,尚待考证。轮廓分明的嘴唇,人中清晰,下唇比上唇略厚,据说这种人不仅心存孝道,而且未来成就颇高。总体而言,这面镜子还没有老糊涂,较为客观地反映出一位交织着AB型人自相矛盾的性格又极具谦虚劲儿的女孩儿的全貌。我对着镜子,摆了个严肃的表情,又摆了个轻松的表情,戴上塑料浴帽,掀起浴罩,朝着热乎乎的浴桶,探入一只脚,接着迈进另一只。从四面八方包容我的,是暖烘烘的有些烫皮肤的水。此刻,宇宙安详,时间尚未开启,大地将醒未醒,盘古未开天地,女娲还没造人,我面色红润地浸泡在温暖液体里,在淡蓝色的世界里,感觉出一种睡眠般的惬意,仿佛一个胎儿重返母腹。没错,一名高考生也有权享受片刻的放松,至少此时,她可以躲进澡盆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火腿蒸冬笋的香味飘进窗棂,使得我的整个沐浴过程,笼罩着一层油脂的芬芳。灶旁那只忠实的泥风炉是多么忙碌啊,烧好水,立即又坐上了一只小砂锅,小砂锅里每隔一个月,就卧着一只黄澄澄的草鸡,还有老姜和肉骨头,这道菜我们这里叫百步香。每个周末,一回到家,我的嘴就没有空:桂圆滚红枣、冰糖炖莲子、山粉羹、肉粽、麦角、豆腐包、六谷饼、油煎果、麻花、藕圆子。你唯恐我吃不多,唯恐我补不进,可谓脑子想尽,戏法变尽,就像伺候皇帝一样。霉干菜蒸肉,是你的拿手好戏,霉干菜是外公种的九头芥腌制的,加上五花肉,用猪油旺炒,装入白色搪瓷杯,放在锅里,隔水蒸,蒸得乌黑发亮。芝麻核桃肉,是你为我特制的补脑益智圣品,你用铁锤把核桃一颗颗砸开,将核桃肉装入斗箕,戴上老花镜,捏着鞋锥子,将核桃壳里的肉,一点点剔出,你工作的时候,面皮紧皱,不苟言笑。你将核桃肉弄到砧板上,用刀背碾碎,再用擀面杖磨成细小颗粒,放进锅里炒一会儿,弄得满屋子香喷喷的。起锅后,将黑芝麻炒熟、碾碎,加入核桃颗粒混合,冷却之后,盛进圆口玻璃瓶,加白糖混合,叮嘱我早晚空腹食用。被你照顾真是件十分惬意的事,你总是什么都为我考虑到了,而且从不抱怨,像是天经地义就该这么做。对于自己的工作,你总是摆出一副毫不满足、不依不饶的态度。

“还想吃点儿什么?塌鼻,你再好好想想。”你鼻尖冒着汗,声音柔和地问。

“今天的油煎果,跟上次比,样子的确是难看了点…”你一脸歉疚地说。

“这次做的鸡蛋饼,咸淡怎么样?”

凭良心说,你真是一个活到老学到老的人。

曾经的世界在我的眼里,像一堆被打碎的瓷器,当我努力捕捉那些碎片,它们就像散佚的露珠无处找寻。此刻,在夏日骄阳照耀之处,往事如潮,不断涌来。我得描述一下我的母校,在大地上堆出一个二十多年前的乡村小镇,那里有许多白墙黑瓦的老房子,还有红砖裸露、造了一半的水泥房,穿过一条工字形鹅卵石主街道,有一个被围墙禁锢起来的空间。

尽管在我初中毕业那会儿,早已不搞上山下乡那一套,但是我的爸爸妈妈依然认为,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费尽心机把我弄回了老家念高中,因为老家的高考升学率,历年名列浙江省前茅。对我来说,成为一个离开城市去农村读书的人,并非难事,一来不用待在爸爸妈妈眼皮下,二来因为你和外公在那里。那个秋天的晚上,当我躺在一间嗡嗡作响的集体寝室里,心情就像风一样自由。

我很快发现,自己来的不是地方,尽管在这儿,人人都对我客客气气,在我的同学们眼里,我不过是个局外人,一名插班生,或者说一个异类。在这所寄宿制高中,不但有学农田劳动,得插秧、抬粪桶施肥,还有可怕的冬季长跑。有必要介绍一下我的同学们,这些了不起的男男女女,是虔诚的素食主义者,他们皮肤黝黑,身材苗条,脚踩大地,胸怀理想,既耐寒又耐热,永远精神抖擞,一天三餐,配饭的都是家里带来的霉干菜。他们数学好得惊人,英语差得要死,在校笔耕,回家务农,早熟而快活,老成而持重,不但能将算数、几何生吞活剥,更会除草、施肥、脱谷,老练地使用独轮车。无论考试与否,他们都整天待在教室里,熄灯后,就待在昏暗的厕所和寝室走廊上,直到生活老师手中超强的手电筒,探照灯一般射向他们。他们会利用睡觉之前的一丁点时间,在栖居着五十几号人的寝室里,热烈地探讨生活、理想和爱情,青年人的职责和义务,发出三千只麻雀同时叽叽喳喳的声音,也会在寝室熄灯后,拧亮自备电筒,躲在令人窒息的被窝里,看书、写字、背诵英文单词和数学公式。他们不但能将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倒背如流,更在我心目中,塑造起一个个栩栩如生的马生形象。他们让我既爱又怕,既喜又愁,我相信他们上学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证明给我看,他们有多么优秀,如同健美的海豚,向乌龟炫耀无可比拟的体型与速度。尽管无数次,我曾经梦见自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我在学校没什么朋友,除了语文好一点、有好看的铅笔盒、一本贴满明星贴纸的手抄歌本,我在班上从未显露过度野心。我不但数学成绩差,生活中更是屡屡犯错:蒸饭忘记放水,走路掉进田埂,跑步老是掉队,挑土方磕破脑门,插秧成活率低,抬粪桶倒数第一,手榴弹扔在后背,投标枪紧急刹车——我让手中的标枪蓄势不发,因为十分担心标枪会直接扎在什么人的脑袋上。

我常常独个儿,尽管我瞧不起扎堆的人,时间一长,落单的滋味也不好受。散步是我课余调节心情的唯一方式,我有一条固定不变的散步路线,只要不下雨,吃好晚饭,我在脸上涂好面友,冲心爱的小圆镜照照,含着一颗话梅糖,穿过发暗的寝室楼道,穿过学校后门的煤渣道,走上一条黄泥路。那里有一片甘蔗林,碧绿的青糖梗随风摇摆。当我像一只离群的麻雀,在田埂漫游时,学校广播里传来一些清新优美的散文或诗歌,有时是冰心的,有时是艾青的,有时不知是什么鸟人的,我喜欢一个嗓音甜糯的女孩唱的歌,那首歌叫《那年我十七岁》,每当熟悉的旋律响起,我就会十分想家,想念杭州的爸爸妈妈和弟弟妹妹,任凭多愁善感的泪水,打湿胸前一小片衣襟。因为那一年,我正好十七岁。

那是高考前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我顶着童花头,身穿炭灰色马海毛蝙蝠袖套衫,坐在那间教室里。我的位置在最后一排,挨着窗,低调而纵览全局。坐在我前面的利荣,大腿间夹着一只火炉,他往火炉里丢了几颗带壳花生和一只完整的蟑螂。我把手从腮帮子上拿开,伸进课桌板下的抽屉,越过作业本、米袋、书本和讲义夹,准确无误地摸到搪瓷缸,打开盖,翘着兰花指,夹出一撮霉干菜,伏下脸,把霉干菜塞进嘴巴,鼓动着腮帮子。

我得让一幅《清明上河图》在我的笔下恢复,那是一个洋溢着世俗快乐的日子,当地人也叫“赶围墙”。四面八方的人,挑着自家生产的菜蔬、物品,牵着、赶着猪啊牛啊羊啊,来到我们学校所在的小镇上,岭北的毛柴、陈泉头的菜秧、杨溪后溪的索粉、湖心塘的索面、湖仓的大米和六谷,还有从嵊县、诸暨、天台、磐安赶来的人,带着木材、柴炭、山货和各种手工制品,出现在跟学校一墙之隔的集市上。

一阵揪心的上课铃声响起,之后便是死一样的平静,利荣压低嗓门喊:香烟洋火桂花糖!我的双腮立即停止嚼动。走廊上传来轻微的布鞋底的声音,蒋老师胳肢窝夹一把直尺、一把三角尺,手中平举一个天蓝色的讲义夹,出现在教室门口,他的讲义夹上,习惯性地立着一个粉笔盒和一个粉笔擦。蒋老师有着蒋家人世袭的瘦高个儿,这位看似冷酷的人一直为我显露内心的仁慈,每天中午和傍晚,他都端着搪瓷盆,弓着背,穿过教学楼、水塘和操场,走向食堂。蒋老师在教工食堂用好餐,端着为我打好的菜,有时是肉丝炒茭白,有时是小葱炒豆腐,穿过操场,绕过水塘,经过教学楼,把搪瓷碗搁在他宿舍外的水泥窗台上,搪瓷碗上,扣着另一只相同规格的搪瓷碗。一下课,我就像一只忠实的流浪猫,来到蒋老师窗台前,不动声色取走我的菜盆,吃完后,将洗干净的菜盆,再搁回原处。无论春夏秋冬,风霜雨雪,三年来,这一幕,除了周末和寒暑假,从不间断。

蒋老师在黑板上吱吱写起板书,他的粉笔字,又大又斜,十分有型,坐在最后一排或不慎落枕的同学,也能轻松辨认。教室里传来一阵煨花生的焦香味,蒋老师转过身,两手安详地搁在讲台上,连眼皮都没抬,一扬手中的粉笔擦,粉笔擦在空中画了一个抛物线,富有弹性地落到利荣脑袋上,小火炉应声而落,利荣的头上沾了层白乎乎的粉笔末,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十岁。蒋老师并没让利荣站起来,也没让他出去,一转身,继续手中的板书。

我翘起椅子腿,把数学课本竖在课桌上,取出绿皮塑料簿,把头埋进胳膊肘,翻看起了毕业留言册。第一页是我的同桌周利红写的,这位爱穿黑色紧身裤的三好生,用与自己外形不太般配的娇小字迹,送给我一首励志诗:

“不久,你将化作一只雄鹰,远走高飞,寻找你的归宿/人说杭州西湖美,但杭州的人更美/专一是你的性格,真诚是你的灵魂,文明是你的化身/希望九月,你迈着轻快的步伐,摇着鲜花,带着幸福的微笑,朝我奔来!”

我的好朋友许生娇也没有吝啬她的感情,尽管她的这篇题为《微笑的思念》的小诗,读着更像是墓志铭:

“是你,微笑着慢慢向我走来/是你,如今又含笑离去,令人心碎,难以抑制/三年同窗,多么难忘/此刻,离愁已充满我心扉/你去了,我只有低垂眼皮,目送你,噙着泪珠…”

利荣的留言紧随许生娇,气势磅礴的硬笔书法扑面而来,占据了两大页:

“敬赠张小行友——你不是一艘游艇,只在浅水中嬉游,你是一艘军舰,要去劈波斩浪!你要用刀一样的意志,铁一般的勇气,把汪洋大海,劈成一道道白线!再见了,亲爱的同学!再见了!”紧接着,利荣又发出一连串疑问:

“今后,何处才能寻觅你的音容笑貌?何时才能品尝你的美文杰作?时光匆匆,岁月难留,你将回你的家乡——西子湖畔,而我仍将留在这里——浙江东阳桑梓头。”

我连翻好几页,目光停留在一行天蓝色的钢笔字上,这是杨文革写给我的:

“读你千遍也不厌倦,读你的感觉像三月,浪漫的季节,醉人的诗篇。你的眉目之间,锁着我的哀怜,你的唇齿之间,留着我的誓言…”

我在散步时认识了杨文革,他是隔壁班体育委员,戴一顶日本学生帽,穿着紧绷绷的当时十分流行的蓝色学生服,一年四季脖子上拴一条白围巾。那个傍晚,我正蹲在田埂上打量一只蚱蜢,一辆自行车在我面前戛然而止,杨文革刹车的模样儿超帅:两只膝盖像婴儿换尿布似的,朝外撇着,不停地一上一下,自行车保持纹丝不动。杨文革邀请我坐他的自行车,为了彰显大气,我表示同意。杨文革慢悠悠地在前面骑,我像青蛙似的向前一蹦,扑了个空,第二次相当成功。杨文革以飞驰的速度,从甘蔗林骑到玉米地,又从玉米地骑到绿溪竹林旁,乡野的风把我的蝙蝠衫吹得飘飘荡荡,杨文革的长围巾不时拍打着我的脸颊,他身上的气息飘进我的鼻子。当杨文革骑到田径场,我们的这趟骑行吸引了所有的目光,打篮球的停止投篮,跳远的不再助跑,正在塘边淘米的人呆呆地端着饭盒,我们没有发现蒋老师,他拎着两把篾壳热水瓶,远远打量着我们,眼镜片闪闪发亮,嘴巴张成一个圆圈。

我没有留意蒋老师走到我身边,他弯下腰,伸出两根细长的手指,把留言册贴到他的鼻尖上,一手扶着眼镜,蠕动着嘴唇,似乎正在无声地朗诵,看得出他被眼前的奇异诗句,完全迷住了。他垂下手,摇摇头,像是让自己从美妙诗意中醒来,他用一种我几乎听不到的腼腆声音说:饭后,请来一趟数学教研室吧。

操场光秃秃的煤渣路上,出现了许多不拘一格的人,卷着裤腿,挑着空箩筐,穿着草鞋或胶鞋,鞋底沾满了尘土和泥浆,涌进校门,并从操场上又夹带了不少白石灰和煤渣。他们吵吵闹闹地,经过掉了漆的篮球架,有一面无精打采红旗的看台,朝着教学楼方向远远走来。一个时辰前,他们还在集市上讨论价钱,或因秤上不公而起口角:你骂我一句娘,我回你一句娘,你又骂一句,我再回一句,我们这里骂娘的口气,跟任何地方差别不大。他们越走越近,进入教学楼前,像一道洪流上了楼梯,像树林里的麻雀,汇聚在每个楼层狭小的楼道口,在教室外面喧嚣着。

我记得利荣面孔发亮地转过头,压低嗓门,像小老鼠那样吱吱地说,小行小行,你外婆来啦。我立即朝走廊上望去,尽管窗台较高,依然可以望到你站在灌满穿堂风的走廊上,挨着“时间就是金钱”那句标语,身子挺得笔笔直,土里土气的蓝罩衫,像是为那句口号,加了一枚青色感叹号。下课铃一响,我让屁股下的凳子,发出一声呻吟,风一般朝门口跑去,利荣跑在我前面,用肩膀撞开那些比我还急的人,替我开辟出道路。整个楼道里,充满了学生,像一个个急于跟卵子结合的精子,争先恐后地跟等在外面的那些冒冒失失的家长汇合。

你提着一只网兜袋,肩膀费力地倾斜着,胸口斜背一只黑色人造革包,正挨个儿地,在嗡嗡作响的教室门口张望,一开始,你塌鼻塌鼻地叫了一会儿,或许你觉得这么叫不灵光,又改口张小行张小行地叫。利荣那位过早发胖的母亲,操着集市上跟人讨价还价的尖嗓门,将满满一尼龙网兜生苞米和芋艿,交到儿子手里。我蹦到你跟前,你瞪着灰眼珠,抬手擦拭着眼睛,连连说,你看看外婆这眼神!我拉着你,穿过有回声的走廊,把你拽进教室,按在我的座位上,用我的杯子给你倒了一杯水。然后,我在《一条路》的歌声中奔到厨房,找到饭盒,跑到蒋老师的窗台上,取来一碗热乎乎的萝卜炖骨头。等我跑回教室,你正在大加赞赏周利红额前的刘海,并打听她是哪个村堂的,听说她家就在镇上,你眼睛一亮,报了个小姐妹的名字。你笑眯眯地从网兜袋里,取出一个塑料袋,摸出一个深褐色的、散发着尿骚味的蛋,递给她。这种童便蛋,顾名思义就是用童子尿煮的鸡蛋,每逢春季食用,是我们这儿特有的怯弱强身圣品。我把饭盒递给你,你摆摆手,说早上吃得很饱,替我剥了一个童便蛋,又变戏法似的,取出一个盛满芝麻核桃肉的圆口玻璃瓶、一瓶颜色暗沉的补脑汁、一只底部带红漆的白色搪瓷杯,打开杯盖,一股霉干菜蒸大肠的异香直扑我的鼻腔。我没有工夫问你,是真不饿还是假不饿,昏头昏脑地吃了饭,就去找蒋老师,你慌慌张张跟在我后面。

我径直走进数学教研室,时至今日我依然清楚地记得,一进门,你就大声地问候蒋老师,不过发现气氛有点儿不太对劲。蒋老师坐在一摞摞皱巴巴的作业簿和试卷后面,朝你虚弱地微笑着,他从吱吱作响的藤椅上站起,取下篾壳暖水瓶的软木塞,为你泡了一杯茶,然后挺着身子,从桌后绕到我的跟前,拿着我的绿皮笔记簿,仿佛有一道很难的数学题,需要他在短时间内解出答案。

我将含糊的目光盯着地面,两脚扭动,像要蹭掉鞋底上的口香糖。你的数学成绩不大好,原因你应该知道,但是这里也有一个主观和客观的关系,也就是你自己要,还是不要。蒋老师轻轻地说。最近,你的注意力有些分散,尽管那些传闻有些过分,不过看来也并非捕风捉影。说完这些,这位十分善良的人,用一根手指,顶了顶眼镜,轻轻摇了摇头,似乎一切都是他的过错。你迟疑地伸出手,抓过绿皮簿,把簿子翻得哗哗响,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希望你不要再写来写去了。蒋老师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像要在双杠上试试自己的臂力,他用一种长笛般轻柔而充满希冀的声音说:考上大学,才是亲人对你的期望,来吧,让我们带着你跑得更快。你开始跟你的老亲戚对话。你问,他答。你又问,他又答。他把杯子递给你,你的手哆嗦得厉害,牙齿磕着杯子,我把目光转向窗外,长时间地打量着,一棵空树杈上粘着的塑料袋。

教学楼狭窄的楼道上,站满了人。当我和你经过走廊时,不再有调皮的男生故意伸着腿,挡住我的去路,不再有人发出孔雀一样刺耳的叫声,空气像水冲过一样干干净净,所有人都自动为我们留出了一条路,我看到杨文革的一只脚抵着栏杆,嘴里嚼着泡泡糖。你走到利荣跟前,向他询问着什么,转过头,用充满困惑的眼光,盯着杨文革,并且朝他走去,你的一条腿比另一条腿,像是忽然短了几公分。

在一阵漫长的、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的安静中,你走到杨文革面前,一手遮着额,沉吟不语,像一位老道火腿行家审视一只火腿。杨文革朝天吐了个泡泡,泡泡噗的一声破了,粘在鼻尖上,他用青蛙一般灵活的舌头,重新卷进嘴里。

“那首流氓诗是你写的吗?”你盯着杨文革,你的表情真叫人难过。

杨文革停止了咀嚼,他垂着头,眉头紧锁,像一位便秘的艺术家。

“你看看,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的唇齿之间留着我的誓言,你到底留了什么誓言?今天你一定要给我说清楚!”你抖着簿子,几乎要把簿子举到杨文革的鼻子上,胸前那道衣服褶,笔直地凹进,从锁骨一直延伸至下摆。教室口,走廊里,探出无数颗好奇的脑袋,兴奋地议论着、聚集着,在我们身边,围成一个扇子似的半圆。

“阿婆,那不过是一首歌的歌词啊…”杨文革红着脸,他抓下帽子,把手指插进长发,故作潇洒地梳理着,摆出一副神马都是浮云的转样儿。我必须从记忆的储存卡里,挑出那个要紧画面。你额头沁汗,脊背战栗,像是挨着一阵阵看不见的冰雹,你猛地伸出双手,谁也不会料到,你这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一把攥住杨文革的脖子。

“我家塌鼻是一个忠厚人,”你嘴巴哆嗦着,“如果你再敢纠缠她,我就把你的小鸡鸡割了去!”

学生帽飞落一丈开外,跌落在地,像一张被烤煳的麦糊烧,有人发出了窃笑,有人嗡嗡地起着哄,杨文革的脸憋得像茄子,眉毛像是中了邪,一个劲地抽动着。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被这些目光的力量推搡着,逼迫着,却听不到半点儿声音。哦,太阳还在当空照吗?风还在这所学校里追逐吗?阳光还温暖着大地吗?我的头脑像马蜂窝一样嗡嗡作响,我跑下楼梯,来不及对着拐角处那面仪容镜打量自己,一直跑到教学楼外的阳光下,打了一个冷战。

哦,是谁脚步慌张地在池塘边追上了我。你拉住我,仿佛要对我解释什么,我陶醉一般摇晃着,一声不吭地甩开你,穿过操场和一排灰头土脸的冬青树,在校门口小卖部店主好奇的注视下,窜向尘土飞扬的公路。时至今日,我依然能够回忆起,你低着头,情绪低落地跟着我,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一溜小跑,你跑过一家披着灰尘的棉花加工厂,一辆拖拉机屁股冒出一股油烟,突突驶过。

“是阿婆不好,伤你面子了…”你跟着我一边跑,一边不停诉说着、恳求着,声音嘶哑,喉咙发出卡喇喇的难听声。泪水顿时充满我的眼眶,我的每一个毛孔,似乎都被委屈、懊丧和烦躁填塞了,我一直跑到候车亭,才停下脚步,你垂着头,似乎为刚才的行为悔恨不已。有很长一段时间,看得出你很想开口,却想不出要紧事,有生以来,你似乎第一次感到为难。

“不要生我的气,塌鼻,不要生我的气,”你低声下气地解释,“你不好好学习,我怎么向你阿爸姆妈交代?你考不上大学怎么办?就算现在恋爱谈得再好,也是枉然啊…再说了,我不就是吓唬他一下吗?那个小后生,面孔白白净净的,我怎么舍得把他的小鸡鸡割了去呢?”你努力地朝我微笑着,脸上挤出几道明显的皱纹,并伸出手,试图替我擦拭泪水,被我挥手挡开。

一辆浑身作响的公交车尖叫着,驶进站台,售票员探出车窗,用铁皮票夹拍打着车身,汽车摇晃着刹住,车里的人像一颗颗土豆从门内掉出来。汽车吐出全部人员,连门也懒得关,兜了个大弯,调好头,新的人群在门边涌动着,急于将肢体和物品塞入那个令人窒息的空间,汽车很快满员,售票员按了铃。你定睛看着我,我尽管耷拉着眼皮,也能发现你看着我,并且朝我挥了挥手。你以吃力的动作,抓住汽车门边的扶手,身体呈九十度弯曲,朝汽车踏板费力地抬起腿,尖臀部向外突出,与车门构成一个奇怪角度。售票员又按了一遍铃,汽车抖动了一下,宣告它的不耐烦。你刚挤上车,车门就笨重关上,但是你的人造革包,却被夹在门外。咣当一声,车门再次打开,你的包被一股力量迅速拉了进去。你努力站立着,朝外打量着,鼻尖贴着窗玻璃。你揪住衣领,像是要把蹦出喉咙的心脏塞回去,灰色的嘴唇仿佛比过去更窄,你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透过窄窄的橡胶门缝,冲我喊:

“阿公要你好好读书!——”

汽车发出夺命一般的尖利呼啸,扬长而去,扬起一阵很大的尘土,渐渐地远去,不复存在。我的世界只剩下像蘑菇一样的村舍,还有许多乱蓬蓬的、伸向天空的灰树枝。

我还记得,当我们牵着手,到锦溪桥头乘风凉,或是头碰着头,躺在麻布帐内说闲话,你会习惯性地攥着我的手,把我的手臂高高举起,一直举到双方可以平视的高度。你一边抚摸着我的手背,一边把我的手指,全部弯拢、再弯拢,状似一只标准的火腿蹄壳。

“你晓得一只好火腿,是什么样的吗?”

“爪细、皮黄、瘦肉多,摸上去硬邦邦的。”

“真聪明!”你满意地拍拍我的手背,“不过呢,还得有三签香!打签的部位,定规定板的。第一签,打在肌骨与胫骨缝这儿,”你指指自己的腰椎骨。“第二签,打在股骨和髋骨缝儿间,偏腿背侧…第三签,打在近髋骨这儿…好的火腿,三签打下去,每一签都是香喷喷的!”关于火腿,你这位瘦小精干的老太太,一向说来话长。

“火腿嘛,我是修也修得来,割也割得来,腌也腌得来,褪毛啊、割油啊、炝肉啊、修剪啊、腌制啊、洗晒啊,没一样做不来!当年我和弟弟,跟着阿爸学习做火腿,学会了全套的本事,我的阿姐她们,都是做不来的…我腌出来的腿,一出缸就能吃,放到嘴里一嚼,喷香!这里面有我们祖宗的气息,光是看看、闻闻,都过瘾!”你一心一意唠叨着,仿佛打算将这个独门绝技,一点不落地传授给我。

“俗话说,三年出一个状元,三年出不得一只好火腿!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马虎不来的,只有花工夫,做出来的腿,才是正宗雪舫蒋腿。老底子,一到年关,财主人家把钱盛在筐萝里,挑到我阿爸家,点名要货,但是不管多忙,我们也讲究做一件,像一件,做两件,像一双!没办法的啊,做火腿赚的不仅是辛苦铜钿,更是一件手艺活,急勿来的,好东西都是急勿来的。现在市面上的腿,颜色、味道跟从前,都大不同了,识货的人、上年纪的人,一看一闻就知道的。哎,可惜我这套手艺,快要失传了,不要说人家,连马坦、翔儿也不肯学,你姆妈愈加不会学了…”

尽管你放弃让我学习做火腿的意图,却没有放弃对我灌输一些,跟做火腿相关的道理。

“人生就像腌火腿,你是你自己唯一的制作者。”

“只要一门心思做好自己的事,没有皇帝也能过日子。”

“思想一定要集中!要仔细、再仔细,老底子我们做火腿,就是把这个道理当命宝。”

那个闷热的深夜,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恶臭,顶开砖头和混凝土,穿过房屋、湖塘和树木,成群结队地钻入我的被窝,令我根本无法入睡。我爬起来,打着手电,仿佛在一种隐秘力量的驱使下,朝着臭气的发源地进发。一弯冷月指引我来到村外,在一幢废弃的平房旁边,我努力翕动着鼻子,肯定臭气就是从这里面发出的。一辆小货车快速驶来,在门口停住,一个男人坐在驾驶室内,拿着小本子,低头计算着什么,从平房里走出两个身穿裤衩、几乎一丝不挂的人,他们把四五个白色泡沫箱从车上抬下,又将另外四五个白色泡沫箱,从屋里抬上车,小货车很快开走了。我溜进虚掩的门,沿着墙根摸进小院,里面传来什么动静,我猫腰躲在一排空的泡沫箱后。

一个戴帽子的黑影,走出一间小屋,手里拎着两只茶色塑料瓶,折过墙角,往后院而去。我尾随黑影绕过墙角,躲在一蓬乱竹后面,听自己出气。脏兮兮的后院,光线昏暗,搭着一个简易棚,搁着木脚桶、泡沫箱和一些塑料编织袋,袋子上扔着斧头和锯子。沿墙根杵着一排铁钉,挂着几只猪腿。一根软塌塌的橡胶水管,从靠墙的水龙头里接出,水管口跌落在坑坑洼洼的地面。边上胡乱堆放着一批颜色发暗的猪腿,带着淤血和霉斑,连腿上撒着的颗粒粗大的盐粒,都变黑了,沾满密密麻麻的绿头苍蝇。两个赤膊男人,一个用洋锹把泡沫箱里的盐,铲进木脚桶。另一个打开水龙头,举着橡胶管,用水管口流出的水,冲洗着桶内的腿。院子中间,并排有两口半人高的水缸,水缸里浸泡着膨胀的猪腿,一只茶色塑料瓶,滚落缸旁,缸里的猪腿,没一只苍蝇靠近。

黑影脚上的高帮套鞋,一路踩过颜色发黑的猪腿,走到水缸旁,他挺着肚子,将塑料瓶中的液体,缓缓倒入缸内,缸里冒起一层悄无声息的轻烟,像是春节联欢晚会上施放的烟雾,如梦如幻地往四面八方弥漫,浅黄色的液体散发出淡淡芳香。黑影一边朝缸内倒着液体,一边噘起嘴,吹起口哨,他吹的是《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我打了个寒战,借着月光辨认出,眼前之人叫长脚春民,这个外来户的眉骨,像山顶洞人一样突出,左眼下有块疤,在这副尊容底下,一件油迹斑斑的油布裙,将他的锁骨突起,两根带子绕过他土布一样皱的脖颈。

是不是应该介绍一下长脚春民这个人?只要是赚钱的买卖,他没有不干的,他做过服装加工、食品腌制,今年春天开办了火腿作坊,他的火腿专门卖到绍兴一带,据说那一带的人,对臭的东西不感冒。长脚春民倒完瓶中的液体,把瓶子一扔,用胶靴帮挑起一条地上的猪腿,放进缸里,操起一把洋锹,使劲地翻搅起来,难闻的猪肉恶臭和古怪的液体混杂一起,像是沼泽地里泛上来的气泡,释放出让人昏厥的气息,我快要抵挡不住这近距离蒸熏了。

我的肩膀猛地被一双手按住了,一阵很响的喘息声从我的背后传来,你立在我身后,蓝色短袖衫发着幽光,宛如一位年迈的月光女神。又一瓶液体被倒入另一口大缸,这回液体流得又快又机灵,长脚春民的耳朵红彤彤地,脖颈一侧的小蚯蚓蠕动着,一阵又一阵汹涌呛人的恶臭,月光一般发狂似的流淌。你上牙和下牙完全分开了,嘴巴抖动着,像是在乞求观音菩萨饶恕。

长脚春民没有察觉你步履蹒跚地,通过堆满猪腿的狭窄过道,来到身边,月光把你的身影投在地面,使你看上去高大许多。

“嗬嗬!金川嫂,这么晚了,还没歇啊!”长脚春民对于你的出现,表示出明显的惊讶,却并没有发现你的脸色。他慢吞吞直起身,不太自然地把手中的塑料瓶放到背后。

我从乱竹丛后闪出来,捡起塑料瓶,上面写着三个字:敌敌畏。

“你竟然用敌敌畏浸泡猪腿!”我举着瓶子,失声尖叫起来。

“大学生也来啦!”长脚春民很快镇静下来,热情地打着招呼。

你哆嗦着从我手中夺过塑料瓶,对着瓶子长时间地打量着,从你的眼神看得出,你要读懂上面的字相当困难。啪嗒一声,你手中的瓶子落在地上。你的眼睛不再有平日的克制,你望望大缸,又望望长脚春民,失了血色的嘴唇,因为激动而翕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你钉在地上,嘴里发出鼓风机一般的轰鸣。

“造孽啊!”半晌,你才脸色苍白地,从嘴里发出一声喑哑惊呼,“你们这些缺德鬼!怎么好用敌敌畏做火腿?”

长脚春民并不回避,他用胳膊肘把头上的帽子,朝后一顶,戴上长橡胶袖套,双臂伸进咕噜冒泡的缸里,把几条又湿又滑沾满蛆虫的猪腿,拽过来拽过去。

“金川嫂,夏天制腿容易吗?搞不好就要生虫,都什么朝代了,再用老一套怎么行啊?”长脚春民一边忙碌,一边语重心长地说,“帮帮忙吧,别大惊小怪的,你就理解万岁吧!”长脚春民咧着嘴,朝你露了露黄牙,嘲笑着眼前这个不合时宜的老人。

“理解?…”你口齿不清地喃喃着,数得出肋骨的瘦胸脯起伏不已,嘴间的假牙沙沙作响,像是风把锦溪里的泥沙吹进你嘴里。

“你们这样做,把我们老祖宗辛辛苦苦做起来的金字招牌,全给毁了啊!”你抬起干巴巴的脸,将悲天悯人的目光移向天空,泪水从你的瘦脸颊上淌下。你一下接一下地,拍打着大腿,打战的假牙,发出阵阵冰雹落到瓦片上的声音,哦,你把声音弄得够大的。

对于你的愤怒,长脚春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捏提起一把白晃晃的刀,若无其事地对着月光,仔细地刮起了手背上的汗毛,看得出他巴不得我们快点离开这儿。此时此刻,我的脑海里上演着一部纪实风格的警匪剧:手电筒晃动的光束,猥琐的非法制作反季节火腿小贩的面孔,阴影里的交易,呼啸而至的警车,激烈的擒拿和撕扯。

“你们这样做,是犯法的!”我愤怒地说。

“嗬嗬,秀才!想不到你的法律意识还挺强,看来是块当法官的料哩!”长脚春民冷笑一声。

“哼,当法官怎么啦?法官匡扶正义,主持公道!你们制作毒火腿,是要判刑坐牢监的!”我义正词严道。

“坐牢监?嗬嗬,恐怕还轮不到我吧?又不光光我一个人在做。”长脚春民轻松地,用刀割去了胸口一根黑毛,“现在的法官,一点不比我的猪肉干净呢!他们知法犯法,两头通吃,有个卵子用!”长脚春民乐呵呵地说。

刺鼻的气息熏得我眼泪汪汪,头晕眼花,五脏六腑像是在翻腾,我紧捂嘴巴。你僵立原地,掀起围裙,一个劲擦拭眯成一条缝儿的红肿眼睛,你喉咙口发出的轰鸣,直到今天我还听得到。

“好吧,做完这些,就不做了…秀才,天不早了,快带你外婆回家,洗洗睡吧!”长脚春民对我使了个眼神,摆出一副好心的态度说,两个赤膊的男人,一边一个朝我们走来,长脚春民脱去橡胶袖套,拉起我们走到大门口,跟我们匆匆道了再见,就从里面把门给锁上了。结果,你的这些话,都是冲着那道门缝说的:

“老天爷,你快睁眼看看吧,金华火腿的名誉,就要毁在这些末代手里了!”

我扶着你,梦游一般往家走,你一路走得歪歪扭扭,两条腿像是被铁钉刺穿似的,原本没多少血色的脸,比月光还要白,整个晚上,我都听到你的咳嗽声。

一想起那些高考落榜的日子,我的脑子就像被蝗虫啃过的庄稼地,布满了荒凉和孤寂,尽管如此,我仍然得叙述那个落寞的深秋。当我坐上长途车,重回上宅,已是黄昏,你像过去一样对待我,似乎我的归来,你等待已久。塌鼻,你瘦了,不过好了,你终于回来了。你欣喜地连连说道。

我把两筒苏式月饼、一听麦乳精、一些水果糖和感冒冲剂,搁在八仙桌上,这些是爸爸妈妈送给你和外公的。八仙桌上,多了一只鞋篾,盛着好几双五颜六色的娃娃鞋,像一只只小元宝,一只粉红色的小鞋底上,还戳着一枚粗大的拖着五彩丝线的针。

廿四间的一切,跟三个月前离开时,并无二致。家具原封不动,墙上三位笑容可掬的老寿星没变。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那只光秃秃的四十瓦的赤膊螺口灯泡,没变。床上,晒过的被褥散发着蓬松的太阳气息,沿墙根一溜摆开的七个玻璃矮瓶,没变。一切都对我这个无人理睬的落榜生,发出热切欢呼:欢迎阁下大驾归来。是的,这里的确是我目前的最佳避难所。不过话虽这么说,事实上,连我搁在角落头的行李,以及我所有用旧了的课本,都充满了自卑和沮丧。

尽管无论说话还是做事,你们两个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屋子里多了一个脆弱不堪的物体,如同八仙桌上那只蓝瓷花瓶。你们越是把一切做得自自然然,好像努力地保持原来那种气氛的样子,越是让我感到烦躁、消沉和委屈。你们的好脾气,你们比以往更多的关爱,越是让我难过、厌烦和生气。我变得沉默不语,或者突然烦躁不安:不吃你做的饭菜,摔门而出,独自沿着弯而长的小巷往村里奔走,全然不顾你在背后大声呼喊。

高复班位于卢村一排灰仆仆的旧式平房里,这间平房曾被用做粮仓,四周是大片收割后的田野,仿佛荒凉的海面上一座孤岛。在那间四面透风的教室里,我开始重新体会人生。冬雨在窗户上变幻出诡异的图画,从田野奔腾而来的风,把缺了角的玻璃窗上的塑料薄膜,吹得鼓鼓的。风像是从树上吹落的麻雀,发出低低哀鸣,钻入吱吱作响的教室门,扑打着课桌上翻旧的教科书和杂乱的书本,头顶上,咝咝作响的日光灯发着寒冷的光,坐在教室里似乎能感觉到有雨丝,从瓦片之间的缝隙飘落身上。江南的冬天,阴冷得令人得忧郁症。我缩着脖子,脑袋像一盆糨糊,脚上的高帮套鞋像两个冰砣子。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牙床和膝关节发出格格的声响,这种声音不单单是我一个人发出的,而是全班五十六个人一起发出的,仿佛五十六匹啃着老玉米的小毛驴,五十六台正确凿无疑地工作中的打稻机。除了簌簌发抖,我们别无选择。那种冷,我的炭灰色马海毛衣根本无法替抵挡,我的紫红色滑雪衣也不行,那种冷并非迎面而来,也不是从背后吹来,而是从脚下慢慢渗透上来,穿透脚上的橡胶套鞋和鞋毡,如同万根冰冷的钢针直接渗透进肠胃的冷,那种冷,只有一个高考落榜生才能够真正体会。直到今天,只要一回想起来,那种寒冷依然让我簌簌发抖。

高复班的老师,大多是兼课的,偶尔光顾一下,留下一堆作业和唠叨。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在自学,像田鼠加紧贮藏过冬的粮食。一天又一天,我们仰着头,目光涣散地盯着讲台,像一只只引颈待斩的家禽,时刻被时间催逼着,不容喘息,养大了便得经历看不见的杀戮。无论身在何处,我们都能找到对手,持续不休地争斗,至死依然武器在握。我们这群被遗弃的家禽,命运已为我们准备了种种不幸:痛苦、羞惭、悲哀、忧郁、疯狂甚至死亡,除了进行最后一搏,我们别无选择。

农忙到了,教室里空空荡荡,只有不多的几个人,待在教室里,仿佛收割后的田野上,几只觅食的麻雀。农忙一过,村里来了个戏班子,戏台就搭在教室外,唱了三天戏。晚饭后,我胳肢窝夹着一本书,脖子上围一块带流苏的淡黄色开司米围巾,围巾的两只角甩在背后,只露出眼睛,像一只道行很深的流浪猫,走出教室,直接来到收割后的田野上。一个孤独的稻草人,头朝下,插在竹竿上,我将自己盲目的影子,投射在村庄的角角落落,每当暮色降临,看到那些门窗后面亮起温暖灯光,闻到门缝里飘出来的饭菜的香气,心中的乡愁也开始萌发。我在日记本上,写满落榜后的痛苦以及对杭州的思念。我的内心十分清楚,要是再考不上大学,流落荒野便是我最后的下场。

江南的冬天,阴冷得让人得忧郁症,天真冷,连钢笔也冻住了。天上飘着雪,路面滑溜溜的,那天,我比平常提前回到上宅。下了车,没走几步路,一眼看到你,蹲在公路边,膝盖搁一只鞋匾,鞋匾里躺着好几双,小元宝一样的娃娃鞋。你正用一种赞叹的口气,向一个包头巾的媳妇,推销着。

“看看吧,多好看的小鞋子呀…”你温柔地招徕着顾客,一边说,一边惬意地抚摸着自己的膝盖。

包头巾的小媳妇,拿起一对小鞋子,搁在掌心,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呵呵,买一双吧,我都做了一辈子鞋了,没人做得比我更好了。”你用自豪和充满期待的口吻恳求着。

汽车一辆接一辆开过,掀起尘土,雪也落了下来,你的双眼不时地睁睁闭闭。我低头朝你走去,脚步很快,以致不小心撞上一个卖玉米的货摊,弄得里面的玉米来回滚动差一点撞翻。或许我的突然出现,把你吓到了,你有些不好意思,不到两秒钟,目光又放到那个小媳妇身上。

“快跟我回去!”我把嘴凑到你戴着黑色绒线帽的软骨耳朵边,低声喝道,你没有意识到,当众摆摊对我是一种羞辱。

“霉干菜蒸大肠,在泥风炉上炖得咪咪酥的了…卖掉这两双,再去买条鲈鱼给你补一补…”你微笑地忸怩着说。又围过来一个大嫂,抓起竹篾匾上的小鞋子,问东问西。我像一名粗暴的城管队员,收起你的东西,扔回小媳妇的钞票,抢回大嫂手中的鞋,一把攥住你的胳膊,气急败坏地往家走。你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和雪花,抱歉似的朝小媳妇笑笑,又讪讪地冲大嫂挥了挥手,不情愿地、蹒跚地迈开两腿。

我的肩上挨了一枪,利荣用橘子皮做的子弹,击中我,交给我两封信和一包书。我把乱七八糟的作业本,朝旁边推了推,我首先拆开一个牛皮纸信封,这是我那位爱在饭桌上训斥人的爸爸写的信。洋洋洒洒,共三大张,用的是红横条线的部队专用信笺。爸爸深蓝色的钢笔字,龙飞凤舞,十分遒劲有力:

“读了你的第一封信,我和你妈妈一致认为,你的‘危险期’似乎过去了——噩梦醒来是早晨,这是个良好的开端。一个人应该有高尚的道德情操和思想品格,不去想不该想的问题,不去做不该做的事情,不去动不该动的脑筋…在家里,我们对你是恨铁不成钢,把自己的前途、理想轻易丢弃!你只有充分认识昨天,把握今天,才能够展望明天。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希望你向越王勾践学习,卧薪尝胆,发愤雪耻!”

信末,我的爸爸还送给我一句口号:

祝你学习、学习、再学习!!!

爸爸在口号每个字下,专门加了一行连贯的大小匀称的小圆圈,像是给这行字,穿了一双滑轮鞋,三个惊叹号,紧随其后,一个比一个大,最后一个几乎力透纸背。我把爸爸的信按原状折好,装回信封,掏出小圆镜,调整了一下心情,小圆镜忠实地反映出一位神情忧郁的求学者的尊容,并且看得出镜中之人,正处在毫无退路的悬崖绝壁。

我拿起一只乳白色的信封,右上角并排贴着两张四分钱邮票,邮票上画着江苏民居,左下角有一枝红梅,上面停着一只鸟。一看字迹,就知道是长脖的信。长脖是一个懂礼貌的孩子,行文爱称呼“您”,让收件人不免有点儿受宠若惊。

“亲爱的姐姐:您身体还好吗?”第一行,长脖是绿色圆珠笔写的,看得出写字人的执着和认真劲儿。

“如果您告诉我一切都好的话,那真是太好了。”这一行用的是红颜色。

“另外,我想对您说,我们都很好。”这一行的颜色,跟上两行都不一样,是黄的。

“我一直没空给您写信的原因,是因为我一直很忙,忙极了。每天放学后,除了做作业,还要做家务。”第四行字迹的颜色,回到了第一行。真受不了长脖,写信一行行轮流写,跟写诗似的,并且弄得五颜六色。

“要知道这些家务活,原本是您的,可是现在,您走了,这多少给我带来一些麻烦,因为弟弟他什么也不干,我要开始学会适应没有您的岁月了。”这段文字的颜色,跟第二行保持一致。长脖的信,字迹颜色变幻莫测,以下不再赘述,不少地方还被她细心涂改过。

“亲爱的姐姐,您什么时候放假?您在学校有朋友吗?您吃饭和睡觉方面都好吗?您一定要多和同学说说话,不要整天鳖(憋)在心里。对了,我在传达室取到一封您的信。记得暑假时您规定,为您取信的人,可以得到每封信五毛钱的报酬,如果您记性还好的话,回杭州时记得把钱付给我,这样的话,我会十分高兴的。

您最爱的妹妹和最爱你的妹妹小亚

1986年12月23日于杭州家中”

信笺下方,长脖还简要地写了以下几字,并在这些字的外边,用一支淡蓝色的圆珠笔,描了一圈木耳状的花边。

“弟弟学会写字了,他想给你写几个字!另外,请你在有空、心情也还好的时候,尽快给我回信!”这一行后面,是一串古怪的心形的小桃子。

最下面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

“姐姐你好你好你好你好!!!!!!!!小刚”这串字后,又是一连串古怪的小心脏。

我擦了一把眼睛,打开长脖夹在信中的一个淡黄色信封。这是一封分手信,寄信人是刚刚考上杭州大学体育系的杨文革。

“路边有一棵树,经历了三个月的寒风,倒了。记住,不论到什么地方,我都在默默祝福你。圣诞快乐,元旦快乐,永远快乐,别了!YWG”

一吃好饭,我就像一个标准的十八岁落榜生那样,心事重重地躺在床上。门响了一下,我把脸朝墙,听到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慢慢地接近我。你挨着我,手肘支着床,既像是在宽慰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绵绵不断的话语,像是含在雾气里的雨丝,又像是月光映照下的青苔,闪着凉而润的光泽,这一切依然离得我那么近,我甚至闻得到屋子里,那些陈年家具散发出的气味。

“塌鼻呵,牛吃青草鸭吃谷,各人自有各人福,一个人一生世,总归要吃些苦头的。阿婆这一生世,什么苦没吃过?但一个人,只要有两只手,办法总归会有的。阿婆这一生世,靠的就是这双手,我多会做呀:做鞋、绣花、织带、裹馄饨、插秧、割麦,腌火腿、筛沙、递砖头、敲石子、挑土方、翻屋瓦…整个东阳县,哪个村堂我没去做过生活?”说到这儿,你顿了顿,扳着手指,用唱歌一般的声音絮叨着:

…怀鲁、西宅、楼西宅、樟村、吴良、白坦、六石口、陈宅、姿村、洋溪、后溪、腺塘、怀鲁、华店、下宅…我四面八方都去做过来,噫!你真不晓得阿婆多会做,把整个东阳县都做遍了!我一生世给人家做鞋,我做的鞋,穿起来又透气,又舒服,永远不会生脚汗,单布鞋、棉鞋、绣花鞋、虎头鞋、随便什么鞋,我那时候多吃香呀!忙的时候,鞋底堆了大半张床。阿婆绣花也是有名的,老底子接亲嫁女,枕头、帐沿、布幔上,都要绣花的,那时候,不太有人会做,多少人上门来找我做啊,咳咳,因为做这种东西,很费工夫的。我绣的花儿,好看得香气快要溢出来。我绣的鱼虾,一碰着水,就会游起来。我绣的小猫,眼睛亮得像要流出来。只要你画得出,阿婆就绣得出,不过现在阿婆眼力不大好,头颈骨也有点痛,现在的花线,也没老底子的好了。我花绣得来,带也织得来,婴孩的肚脐带、小孩的鞋袜带、背小孩用的背人带、系围裙打背包的红绿丝带,还有什么工字带、紫花带、红继丝带,出嫁的时候,我织了好几摞带,各种各样的,后来着火烧烧掉,哎,老实可惜啊…”

每当你聊起并不令人愉快的往事,从不怨天尤人,也不像祥林嫂那样,一把鼻涕一把泪。你娓娓道来,语气平淡,像是讲述着别人家的故事。

“塌鼻啊,勿苦勿难勿承认,十苦九难方为人。阿婆这一身世,阎罗殿外都转了好几圈。

“原本以为解放了,日子会好过一点——其实哩,屁!闹自然灾害时,吃了上顿没下顿,家里一粒米也没了,孩子们饿得直哭,我出去到处打零工。我在矿上找了个敲石头的活,鸡一叫,天早五更爬起来,煮上一锅番薯藤粥,便去上工,把大石块敲得粉渣末碎,堆成一个个小梯形,算工分,中午也不回家,这样做一天,拿到一角钱。大冬天穿着单衣,一天做下来,单衣变成湿漉漉的黑衣,手酸得抬不起来,眼睛弄得又红又痛,十个手指头墨乌,手掌纹路里的黑颜色,怎么都洗不掉。那年春天,东阳县遭了大旱,溪滩里面的鱼成了鱼干,虾成了虾干,泥鳅成了泥鳅干。我到田畈为公社踩水车,脚上长了一个疔,金川请来郎中,帮我挑脚疔,不小心挑破了一根脉,血流得像开了渠,满地都是,我痛得昏去,马坦吓得捂住我的伤口,翠儿和翔儿拼命摇我的胳膊,金川从屋后,搬来一大坨黄泥,整个黄泥墩子洇成了一个血疙瘩。阿婆上山,扯了几把野草,用土钵煎了汤药,才算保牢我的一条命。

“土改后,成立了高级社,一高级,很多东西也变了,比方说,社姆山上好端端的树,都被砍掉了,好端端的山,变成了瘌痢头。市基里那棵榆树,不晓得活了多少朝代了,这下也活到了头,十几个人拿斧头劈,锯子锯,硬是把这棵树活活弄倒,拿去烧了高炉,留下一个圆台面那么大的树根。后来,听说社姆山上,发现了铁矿,村里的壮劳力,都被抽去炼钢铁,村头搭起一个个土高炉,从早到晚冒着黑烟,大家没日没夜地,用人力车推,用肩膀挑,从山上弄来一些矿砂,再弄到土高炉里炼,炼出来的黑疙瘩,每天挑去秤分量、贴喜报。大家饿着肚子,一边干活,一边还有个人领唱,其余的稀稀拉拉地跟在后面喊:

“‘共产党好啰,嗨嗬!发号召啰,嗨嗬!炼钢铁啰,嗨嗬!造高炉啰,嗨嗬!工程完啰,嗨嗬!好歇歇啰,嗨嗬!…’

“炼钢的生活,同被秦始皇征去修长城差不多,吃的是番薯藤、南瓜秧,住嘛,就在地上挖个坑,坑里铺上地铺,头顶拉一面屁股大的棚,一阵风就能把棚子刮跑。个个饿得脸色铁青,腿肚子发虚,有腌菜过饭配,已经像过年了。

“那天,廿四间来了几个人,为首的是黑炭头,这个阴官(东阳话里,阴阳怪气的人叫‘阴官’——作者注)敲着脸盆,进了台门,后面跟着两个抬箩筐的人,箩筐里搁着一把大铁锤,还有一个剃小平头的后生。黑炭头直奔灶头,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开始卸灶上的锅,那口大铁锅,可是我的陪嫁,值一条上等火腿价钱呢。

“‘黑炭头,你给我住手!’我一个箭步拦住他。黑炭头是有初的小儿子,当年我们两家贴隔壁,黑炭头五岁那年,用棉花点火玩,烧着房子,连带烧到我们家,我陪嫁来的亲手织就的一卷卷的布、一匝匝的带,塞满一间屋子哦,全被烧了个精光。火烧后,我没让黑炭头爹娘赔,还劝他们宽心些。有初老婆死得早,黑炭头仨哥弟大冬天赤屁股,连条裤子都没有,我把棉被送给他们盖,棉鞋做给他们穿,米也拿去救济他们。没想到黑炭头长大后,会没有名节,喊着口号带头冲到六经堂破四旧,拆了匾额,砸了牛腿,当作柴火烧烧掉,金川贴在堂屋上的高小毕业奖状,被他用糨糊刀刮刮掉。

“‘金川嫂,上面来精神了,各家各户的铁锅铁铲,都得砸了炼钢铁,土灶也得拆了,积土肥!’黑炭头两只手叉在腰上,很威风地说。

“‘呸!什么来了精神?我看是发了神经!’我朝地上啐了一口。

“黑炭头冲我一瞪眼,正想发作,小平头抬了抬帽檐,开了口。这个小平头,讲的是半生不熟的普通话,一听就是个当官的,后来才知道,他是上面新派来的乡干部,叫邱华西。

“‘大嫂,都合作化了,都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大炼钢铁,炼的不只是钢铁,而是人的觉悟,一口锅算什么?隔壁勤丰村和尚庄的织布机,都全部砸了,拿去炼了钢铁呢!县里的白云塔、保国塔也拆了,塔砖拿来盖房,塔底翻出来的几百斤破铜烂钱,也卖给供销社炼了钢铁呢。接下去啊,听说西湖边的铁链子,也要拆拿去炼钢铁呢!’邱华西语重心长地说。

“‘拆了西湖边的铁链子,人不掉西湖里吗?’我将信将疑地问。

“‘大嫂啊大嫂,你就是欠教育!眼下,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全中国人民大炼钢铁都来不及,谁还有心思跑到西湖边瞎晃荡?那是资产阶级生活作风,就算掉进西湖里,也是活该,是罪有应得,死得其所!哎,这些道理,一时半会跟你说不清,时候不早了,大嫂,请你配合我们执行任务吧!’

“邱华西话音刚落,朝黑炭头挥了一下手,两个抬箩筐的,直扑灶头,抬起大铁锅,搬到门堂里,举起铁锤,噼里啪啦砸成碎片,然后把碎片,哗啦哗啦装进箩筐。黑炭头又闪入屋内,翻出一只电熨斗、一口四角包铜边的皮箱,这两件物什是金川上海带回来的,那口皮箱,里外都是真皮,很值铜钿的。黑炭头还不甘心,又搜走了菜刀、火钳、火茶、铜罐和一只铜香炉,连我那对莲花镴台,也没放过。哎呀呀,多好的一对莲花镴台啊,纯铜,上下两层,像一座宝塔,每层刻着花纹,一擦就金灿灿发亮,一吹就嗡嗡嗡直响。闹日本时,隔壁松家有一个叫宋琳的女人,头髻梳梳,花衣裳穿穿,敲着脸盆上门来忽悠:日本佬要打来喽,家里有什么值铜钿的东西,趁早调给我换成铜钿啊。我都没被宋琳那个骚货骗去,我把烛台用蜡纸包好,埋到地里,保了下来。没想到,这下也完了。

“‘大嫂,我们要把这些封建糟粕,投到革命的火炉里,好好儿炼一炼!’临走,邱华西字正腔圆地,扔下这句话。

“锅被砸了,灶被拆了,大家响应号召去公社食堂吃饭。食堂设在六经堂,日本佬来的时候,六经堂做过马厩,新中国成立后又做过厂房,如今戏台边,支起一口大锅,那口锅,大啊,差不多煮得下一头小牛,煮饭做菜时,两个壮汉站在戏台上,手拿洋锹往锅里使劲搅拌,一天搅下来,手都搅伤筋。一开始,食堂还有干的,到后来只剩稀的,再后来,连稀的也紧缺了。年纪大的人,饿得头颈老长,小孩子饿得精精瘦,大家开始在背后骂娘:干部特殊捞稠稠,社员吃得稀溜溜。有人想退出公共食堂,黑炭头就召集大家开会,谁退出,不但口粮取消,还要挨批斗,那些想退出食堂的人,只好作罢。

“横塘坎有位潘阿婶,老实罪过哦,一个人住在社姆山后背的娘娘庙。年轻时,潘阿婶也很像样,老公在国民党里开飞机,打落过日本佬的三架飞机,新中国成立后被抓去劳改了,在金华的牢监里,生怪病死掉了,一个独养儿子,也做了强盗,土改时在东中地场里,吃了花生米,潘阿婶日哭夜哭,眼睛差点哭瞎。每天早上,潘阿婶拄着拐棍,挎只小饭篮,篮里搁一只搪瓷杯,翻过一道山丘,赶到六经堂来排队,盛上一杯粥,或一杯满是清水的豆腐脑,吃好后,翻过一道山丘,回庙里去。潘阿婶一天到晚,翻山越岭,就忙两顿饭,逢着刮风下雨,浑身就像在泥浆里滚过一样。一次,食堂干部发现,潘阿婶好几天没来了,就派人去找,在山道边,发现一只破饭篮,潘阿婶躺在草丛里,已经没气了。

“肚皮吃不饱,鞋子总归还是要穿的,条件好点的人家,雇我去做鞋,包我吃住。我一天到晚做鞋,鞋底纳到天公发白,一双鞋换回两节索粉干,不过那个时候,我的眼睛也好啊。四面八方都请我去做鞋,我从东做到西,从南做到北,一个村堂一个村堂做过去,一直做到岭北周,那个鬼地方,已经快到诸暨了,一去就要十天半个月,翻山越岭,没有路,茅草把小腿肚上,犁出一道道血,山路上有很多坟窟窿,白天无声无息,夜里磷火闪烁。有次,我挑着一扁担,做鞋换来的索粉、番薯,沿着山路走,走着走着,突然碰到什么冰冰凉的东西,连忙把脚缩回来,一看,哎哟喂,是一条黄肚皮的大花蛇,我吓得寒毛直竖,三魂吓掉了二魂半。还有一次,我走得肚皮咕咕叫,饿得前胸贴后背,下山时,听到柴篷窝里,稀里哗啦有响声,以为金川接我来了。金川来接我,每次都接得很远,他担心我挑不动。我以为金川故意躲起来吓我,就喊:金川,你不要作精怪,我晓得是你。只听得轰隆一下响,柴草蓬里,钻出一头野猪,从我身边逃上山,我吓得腿一软,魂都不在身上了。阿婆不肯让我出去做,心疼得直流眼泪,但是我不出去做生活,一家人吃什么?金川又是个反革命,要不是穷,我一个女人家,怎么会跑去那么远的地方讨生活?还有一次,我走到一片树林里面,不知怎么,被鬼迷住了,转来转去,找不到路。天黑了下来,起了雾,松树林黑乎乎的,看上去像妖怪,我以为这次,可能真的要被阎罗王叫去了,我只好金川金川大声喊,但是一点回音也没有。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马坦、翠儿的呼喊,看到金川带着孩子们,汗出喷天出现在眼面前,我一下子就瘫在了地上。

“夏天没到,草根已经被挖光了,树皮也被剥得精光,地里看不到人影,村子里走着一个比一个瘦的人,耷着头,光青着脸,跟活鬼一样,有的人走着走着,一倒下,就再也没爬起来过。我带着马坦和小翠,到山上去挖狼箕根,磨成粉,给全家人做窝窝头吃,这种东西吃多了,解手都困难。

“饭都吃不饱,我却又怀上了,我气得直骂金川这个鬼,他却说:内家(女人)猪娘命,勿生便变病。我捡来甘蔗皮,拌上番薯藤,掺上一点米,熬粥给全家人喝。晚上,喝完粥的一家人,躺在床上,耳朵里听到的不是鸡啼,不是狗叫,而是肠子发出的叽里咕噜声。孩子们肚饥得直嚷嚷,我劝他们不要动,也不要嚷,因为一动一嚷,愈加饿。我轻轻地讲故事,哄他们入睡。

“‘老底子,姆妈娘家里做火腿,一年到头,肉多得吃不光!逢年过节,菜蔬办得富庶哦,五花肉、里脊肉,堆得满满一碗尖,比白云塔还要高呢,体面哦——’

“‘姆妈娘家的六谷糊,金灿灿、厚嘟嘟,上面飘一层油汪汪的香脂油!别人家的六谷糊,都是稀薄稀薄的,好当镜子照了,姆妈娘家的六谷糊啊,厚得厚得,连筷子都跺得牢咧——’

“‘小时候,姆妈跟着阿爸,到杭州嬉,河坊街上,好吃的东西数不清!定胜糕、龙须酥、棉花糖、姑嫂饼、麦芽糖…定胜糕刚刚做好时,热乎乎、软绵绵、甜滋滋,最好吃了!西湖藕粉,更是好吃得要命!洒着糖桂花,调羹一放进嘴里,呼噜一下,藕粉就滑到喉咙里去了,停都停不住…’

“‘姆妈,翠儿越听越肚饥了…’翠儿说。

“‘姆妈,翔儿也越听越肚饥了…’翔儿说。

翠儿和翔儿,咂吧着嘴,哇的一声,突然哭起来。

“‘乖翠儿,乖翔儿,不要哭…快点困吧,饿怕困,困着了,就不饿了…’我只好这样哄哄他们。

“阿惠出生了,白皮肤,圆脸蛋,下巴上有个小窝窝,跟年画里,怀抱红鲤鱼的娃娃一个样。奇了奇了真奇了,尽管我一张脸瘦得像铲锹,奶水却浦进浦出,胸前衣裳总是湿淋淋的,阿惠吃了睡,睡了吃,真是造化了他呢。那时候,马坦在上宅读小学,我带着阿惠跟阿婆在上宅,翠儿和翔儿还没上学,跟着金川,在同泰布店上班。金川在布店楼上,租了一间小屋,也算有个落脚处。

“那个礼拜天,我到城里看金川,顺便在十字街上卖小鞋。一个年纪很轻的女人,从对面的县政府大院里走出来,她的颈上系一条浅蓝色尼龙围巾,抱着一个毛毛头。她走到我面前,拿起一只虎头鞋,眼睛却盯牢我的胸,那会儿我正在给阿惠喂奶。嫂子,这些鞋都是你做的吗?她怯生生地问,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我说,是啊,我做鞋子是有名的呢。阿惠停止吃奶,像是静静地听我们说话。嫂子,你的手真巧啊。女人夸赞着,犹犹豫豫地问:嫂子,你能喂我家宝儿几口奶吗?

“都是做女人的,怎么会不肯?我接过那个叫宝儿的毛毛头,把另一只奶给了宝儿。一挨到我,宝儿像是生下来就没尝过奶水味一样,吃得又急又猛,吞一口呛两口,跟牛坦当年跟马坦争奶吃一个样。我劝宝儿,慢慢吃,不要急。宝儿很快吃得顺畅起来了。宝儿和阿惠一起吃着我的奶,让我立刻想起牛坦和马坦,当年拱在我怀里吃奶的模样,我的眼泪差一点滚落来。

“阿惠嘴角边挂着一滴奶汁,吃得睡着了,宝儿也吃饱了,嘴里含着手指头,冲我一个劲地笑。那个女人突然扑通一记,跪在我面前,我吓了一大跳,连忙去扶她这位小娘,你快起来,我又不是观音菩萨喽。嫂子,你的鞋我全要了,求求你给我家宝儿当亲娘吧。女人央求道。我们这里,管奶妈叫亲娘,这个女人是想让我给她儿子当奶妈吗?这可怎么行?我抱着阿惠直摇头。嫂子,你家儿子买奶粉、荷花糕的钱,全部我来出,求求你,给我家宝儿当亲娘吧…眼泪滑出女人的眼眶,她边哭边解开宝儿的兜肚,宝儿的肚脐眼爆出一大截,轻轻一摁,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宝儿一生下来,我就没奶水,他日哭夜哭,肚脐都哭得突出来了,郎中说,只有吃人奶才救得活宝儿。女人哽咽着说。

“边上围上来一些人。一个卖烧饼说,虱大的崽,哪里养得大?活不长的。一个卖糖的人说,不要乱讲,她老公是县长呢。原来她是县长太太,我真当想不通,她贵为县长太太,有吃有喝,却没奶水。我一个穷苦人,缺吃少喝,奶水却哺进哺出,想想真是难过哦。

“嫂子,你不答应的话,我就跪在这里不起来。女人地苦苦哀求着,泪水打湿了她缎子似的面孔。为了宽慰她,我只好说,回去同老公商量下。她这才破涕为笑,买下篾匾里所有的鞋子,脚步轻快地走了。很快,她又出现了,拎着一只小纸板箱。这是送给亲娘的一点见面礼。这位叫巧珍的女人,眼里滚着感激的泪。

“我带着小纸板箱,回到宿舍,打开一看,是大半箱捆着稻草结头的索粉、一大包玉米粉、一小袋米和一小袋奶粉。我跟金川,盘来算去想了一整夜,拿不定主意,一想到马坦快小学毕业了,翠儿和翔儿也该读书了,金川五块钱一个月的工资,全家根本不够用。金川说,这样吧,你先去试试,阿惠交给阿婆带。第二天,我天早五更爬起来,烧了三碗索粉,让金川、翠儿和翔儿先吃饱,金川带着翠儿和翔儿去了布店。我抱着阿惠,搭了个便车,回到上宅。回到家,我把米和奶粉交给阿婆,交代她煮米汤给阿惠喝。我倒出一些玉米粉,揉成面团,烙了一叠六谷饼,作为马坦一个礼拜的口粮。

“第二天,要出门了,我给阿惠喂了一顿奶,阿惠弓着背,小手扯着我的衣襟,他吃得很慢,像是在想什么问题,我拨拨他下巴上的小窝窝,轻轻地说,阿惠乖,姆妈要出门挣铜钿,阿惠在家里,要听阿婆的话哦。阿惠像是听懂了我的话,停住吃奶,眼睛盯牢我,小嘴巴一扁一扁的,显出委屈样。阿婆拄着拐杖送我,马坦牵着我的衣襟,一路没说话,走到村口,我让他们别送了,把阿惠交到阿婆怀里。走了几步,我听到马坦在后面喊,扭头一看,马坦还是追上来。阿婆手里的拐杖,嗒嗒地边敲边警告马坦。姆妈要去挣钞票,供你和弟弟妹妹读书。我好说歹说把马坦劝了回去。

“过了邱店、下宅,我一走走到麻车头,麻车头是个渡口,桥上有座小木桥,江水在桥下哗哗流。我听到后面窸窸窣窣有声响,发现马坦躲在一棵树后,这孩子,不声不响跟我走了一大半的路,我想想心里发酸,朝他挥挥手。马坦到底是个乖孩子,掉转屁股往回走,走了一段路,我发现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又跟了上来,我真当火了,操起路边一根树枝,赶回去抽他。马坦是个犟脾气,站在那里随我打,我手一软,树枝一掼,哭了起来,包袱也滚落进了草窠。我一哭,马坦就怕了,他捡起包袱,搁到我的怀里,撒腿往回跑,边跑边抬手擦着眼睛。我拾起包袱,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边走边对自己说:小娥小娥,亲生骨肉你不顾,去给别人家孩子当奶妈,小娥小娥,你一定是昏了头啦。我一路走一路哭,走到县政府大门口,两只眼睛都像水蜜桃了。

“县长是位南下干部,姓刘,头发只剩脑袋边一溜,这种发型的人,不是当官的,就是发财的,穿一件半新的灰色中山装,胸口插一支钢笔,打电话时,一只手叉在腰上。县长家里有定粮供应,巧珍待我也不薄,吃饭共一张桌,巧珍总说自己胃口小,把饭朝我碗里划,还买来鲫鱼,让我剖了,炖汤让我喝,她说鱼汤喝下去,奶水才会多起来。不是吹,我这个人是有一双佛手的,随便什么样的毛毛头,交到我手上,一定带得好。宝儿很快胖起来,肚脐眼也缩了回去,还长出一颗下门牙。吃饱了奶,我把宝儿竖在腿上,轻拍他的后背,他会打上一个嗝,他打嗝的时候,总是要楞一愣,像是被自己的嗝,吓了一跳。睡觉时,宝儿也爱抓着我,咿咿呀呀地,跟亲生的一样。巧珍有时想找宝儿亲热,宝儿也不肯,两只手钳牢我的头颈,两只脚勾牢我的腰,哭个不停。夜晚,借着窗外透进的路灯,望着宝儿睡着的样子,我就会想阿惠,一想到阿惠我就睡不踏实,我记挂阿惠,还有马坦和阿婆,我做梦都梦到他们,但是我只要对巧珍一开口说想回去,她就眼圈发红,我就说不下去了。我只好想,多赚一些钞票给阿惠买奶粉吧。我成天闷头带孩子、做生活,抽空去布店,看看翠儿和翔儿,替他们洗洗衣服。巧珍经常送我一些不穿的衣服,我把她送我的一件蓝色两用衫,为马坦改了一件罩衫。

“发工钱的日子到了,那天日头孔很猛,我在柴市街买了两斤小米、一斤鸡子和几块荷花糕,剩下的铜钿用手绢包包好,急急忙忙往上宅赶。一路上,没什么人,走到麻车头,发现地上有个亮晶晶的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个塑料包。我打开油腻腻的塑料包,没想到里面竟是一大沓钞票,一数,正好二百五。啊呀,是哪个粗心鬼,丢了这么多钞票啊?肯定急都要急煞了。一想到丢钱的人,我就走不动了,决定站在原地,等那个丢钱的人。

“天像烧透了的砖窑,我摘下笠帽,扇着风,风扇起来,也是热烘烘的,我等得汗流浃背,一直到太阳快落山时,一个腰系稻草绳、肩背褡裢的人,歪着头,推着独轮车,摇晃着向我走来。他走一走,停一停,过了桥,搁下独轮车,围着滚烫的桥墩,转了一圈又一圈,还冲着桥下的流水望了望,最后,他像被抽了筋一样,两腿一软,蹲在路边,像一团被烘干的黄泥块。

“我走过去,只见他咧着嘴,眼泪水扑通扑通,一颗接一颗,掉进灰尘里,砸出很多小坑。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位阿叔,你为啥哭?’他抬头朝我望了望,嘴巴活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他的脸上和头上,汗津津的,脖颈和手臂的颜色,像腌熟的火腿。

“我又问了一遍,他扯下草帽,露出一颗光溜溜的葫芦头,前言不搭后语地,对我诉起苦。原来他叫邱老二,邱店人,一早去城里卖仔猪,卖完仔猪,快回到家时,发现褡裢里的钱包不见了,于是一路焦急寻过来。邱老二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草帽,揉成一团,过一会儿又拽开。

“‘是这个吗?’我从背后取出攥得发烫的钱包,在手上得地敲了下。

“‘啊!就是它就是它啊!我寻得眼睛乌珠都快弹出了!’邱老二伸手来抢,汗水增添了他的可怜相。

“‘等一等,我怎么知道钱包是你的?’我利索地把钱包藏到背后。

“‘大嫂,它真是我的钱包啊!我向毛主席保证,不信你点点看,里头的钞票是二百五十元!’我一听他说的数目,同钱包里一模一样,心里的石头,才一下子落下来。我把钱包还给邱老二,他收好钱包,束了束腰间的裤带,一定要拉我上他家吃饭,因为邱店同上宅贴隔壁。我哪里肯去呢?我说我等了你这么久,篮子里的鸡子,都快孵出小鸡了,我还急着赶回家呢。邱老二含着泪,对我千恩万谢,冲我鞠了十几个躬。

“告别了邱老二,我往上宅紧赶慢赶,快到村口时,一眼看到马坦背着阿惠,在大路上游荡,我的脚步一下就走不稳了。马坦看到我,弯着腰,喊了我一声,两只胳膊托在背后面,朝我奔过来,脚下的黄泥块,都被他踢得飞起来,阿惠咿呀地叫着,细头颈从马坦胳膊底下,一颠一颠探出来,小手使劲拍着哥哥的肩,这一幕直到今天还在我的眼面前。

“我像老酒喝醉一样,跑了一段,干脆不跑了,蹲下来,朝他们张开两臂,马坦背着阿惠扑进我怀里,呵呵,这俩哥弟差一点,把我撞了一个仰天跤。我们搂在一起,我一看俩哥弟的面孔,跟小花猫一样。我抹了一把眼睛,连忙去解系在马坦胸口的背带结,解了很久才解开,我抱过阿惠,走到一棵歪脖树下,解开衣襟给阿惠喂奶,一只手伸进包袱,摸出一只芝麻饼,递给马坦,马坦抓到手里就吃起来。

“阿惠裹着一块脏肚袂,吃奶吃得很用功,捏着拳头,肩胛骨一缩一缩,像是用全身力气在吃奶,喉咙发出咕咚咕咚吞咽声,像是要把我掏空一样。我发现阿惠耳朵里面有脓水,马坦告诉我,阿惠躺在床上,饿得哇哇哭,日哭夜哭,眼泪倒流进耳朵孔了。等阿惠吃饱,我们三个,又哭又笑地往家走,家里没一点声息,灶头一口钢筋锅上,盖着一张破报纸,盛着吃剩的豆腐渣,篮子里装着几株番薯藤,地上有一堆灰尘蓬蓬的、拆了一半的麻袋布,阿婆躺在草席上,一声不响。我叫了她一声,她睁开眼睛,脸肿得像一只白馒头。我用小米烧了一锅粥,蒸了一碗水蒸蛋。把水蒸蛋端到床头,让俺婆婆吃,阿婆又划了一半给马坦。马坦呼噜呼噜喝下两大碗粥,打出一串饱嗝。我让马坦试试那件改好的罩衫,衣服套在马坦身上,像苍蝇套豆壳一样。

“早上,村头响起一阵锣鼓声,黑炭头心急慌张地跑进廿四间,身后跟着小平头。我一看,嗬,这不是来砸铁锅那个末代邱华西吗?

“‘蒋小娥同志,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小平头一个箭步跨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我这个人,一不偷二不盗,半夜不怕鬼敲门,天皇老子那里也敢去。

“‘走就走!’我捋了捋头发,掸了掸衣服。

“我跟着黑炭头和小平头,一走走到六经堂,喔唷喂,六经堂里热闹哦,喇叭吹,锣鼓敲,人欢闹,这阵势,只有日本佬投降那会才见到过,走到门口,我的五脏六腑,已经快被锣鼓声给震出来。一个葫芦头一闪,对我喊,大嫂大嫂!我一看,咦,这不是邱老二吗?我张张嘴,正想同他说话,小平头往我头颈里,套了一朵大红花,对邱老二说:爹,我们得上台了。我这才晓得,原来这邱老二是小平头的爹。

“我没想到会有这个阵势,双膝并拢,立在台上,邱家父子站在我左右。邱华西昂着头,双手交叠在裤裆那儿,冲台下的人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社员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一个、表彰大会。邱华西说话时,脖子上那玩意儿,像小老鼠一样一上一下滑动。我们要、表扬一位、拾金不昧的、好村民、她、就是上宅村、四份豆的、蒋小娥同志。一阵阵头雨打在悬空铁皮上一般的掌声,响了起来,邱华西摆摆手,把头转向他的亲爹。我们先请、失主、邱老二、发言。说完,邱华西把手按在他爹的肩上,似乎害怕他爹会腾空而起。邱老二红着脸,结结巴巴开始发言,他发言时,两只手一直插在裤兜里,好像还捏着他的钱包。邱老二提到仔猪,提到大日头,提到麻车头和桥墩,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才把手从裤兜取出,将嘴角的白沫甩在地上。邱老二一说完,邱华西反手叉着腰,让自己的声音,回响在六经堂四面八方:毛主席教导我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接下来,让我们欢迎、蒋小娥同志、谈谈她拾金不昧的心得体会吧。话音刚落,又一阵阵头雨打在悬空铁皮上的掌声响起。我上前一步,在台中央,摆了个小丁字步,清清嗓子,冲着台下的人,开了腔:

“‘各位父老乡亲,同志朋友,姑娘嫂、爷叔伯,大家白天好!我这一生世,统共上过两回台,第一回是坐台——坐台阁,这一回是站台——站戏台,两次出台,我都感到很光荣!哎呀,我有什么可以介绍的呢?我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介绍的,捡到邱老二的钱包,大日头底下等他,把钱包送还他,这是我应该做的呀!因为我爷娘从小教育我,树要根好,人要心好,正直做人,一世牢靠。我爷娘还教育我,打铁还需自身硬,绣花还要有善心。虽然我家没有一分田,平时一个铜钿,掰做两个用,我苦不苦?苦啊。我累不累?累啊。但铜钿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这个人,穷归穷,骨头却很硬,一个人只要骨头一硬,眼睛孔自然不会浅。虽说每个人的八字,都是定好的,但是只要勤劳、本分地活着,人家照样撑起来!’我向台下毕恭毕敬,鞠了一躬,我看到有人擦着眼睛,有人竖起大拇指,又一阵像打在悬空铁皮上的阵头雨一样的掌声,响起来,这一回的雨点更大,停都停不下。看到大家拼命鼓掌,我也鼓,鼓得两只手掌,都火辣辣,痛了好几天呢。

“冬雨不停地下着,像是天上挂下来的一股股破麻绳。雨一停,风就开始作怪,把县府大院树上的叶子,吹得来一片不剩。我把巧珍送我的一件旧夹袄,灌了新棉花,给阿婆翻了件棉袄,又抽空做了两双虎头小棉鞋,一双宝儿的,一双阿惠的,小老虎的眼珠子,是我用黑色小扣子缝上去的。那个礼拜天,巧珍跟着老公回缙云看公婆,中午,我背着宝儿,拎着一把小白菜,走到大门口。听到门卫正在盘问一个小孩。

“‘麻痘鬼,你找哪个?’

“‘我找我娘。’

“‘你娘是谁?’

“‘我娘是县长儿子的亲娘。’

“我一看,这不是马坦吗?这孩子,一脸煤灰,只有两只眼睛乌珠是白的,鼻子和嘴巴,冻得彤彤红,脸上全是被霜风吹出来的小裂纹,一段时间没见,马坦的个头就高了许多,变短的罩衫和裤子,挂在竹竿一样细的身上,脚上的布鞋也破了,露着脚指头。

“我拉住马坦,又惊又喜,唉,我这个儿子,从小就是倔脾气,叫他不要一个人出门,他偏偏一个人出门,一点不肯听话。回到家,我给宝儿喂好奶,放到小竹车里,宝儿的小脚丫子,搭在小车横杆上,眼睛骨碌碌地盯着马坦笑。我把马坦的小花脸,洗干净后,又去找紫药水,涂马坦腿上被蚊虫咬的疮。刚走出屋子,听到宝儿的哭声,连忙跑回去。

“‘小浑蛋,把我弟弟的奶都吃光了!’马坦杵在小竹车旁,往宝儿屁股上,又狠狠拧了一把。宝儿蹬着腿,撕心裂肺哭起来,刚吃下去的奶,全吐了出来。

“‘你敢再动宝儿一根毫毛,我就把你的脑壳拧下来!’我气得两眼冒火,抬手给了马坦一巴掌。

“‘…你对我们,都没对宝儿这么好…’马坦捂着脸,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我知道马坦是眼红宝儿,一想到他一个十三岁的人,赤着两脚,走了十几里地,到城里来找姆妈,他姆妈却给了他一巴掌,望着亲生儿子脸上,五个清清楚楚的手指印,我的心像刀割。

“‘…傻儿子,笨儿子,我是你姆妈,不宠也是宠呢…’我用袖子管替马坦擦泪,他别转头。我到厨房里,用面粉给马坦做了一个麦糊烧,端出来给他吃,一开始,他还不肯接,手背在身后,跟我赌着气。我一走开,他就抓起麦糊烧,背过身,低下头,先是慢慢撕着边缘吃,最后干脆拿起麦糊烧,整个儿塞进嘴巴里,因为吞得太急,差一点噎住了,我连忙倒了一碗水,劝他慢慢吃。这一幕,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傍晚,下起了阵头雨,金川慌慌张张跑到县政府来找我,整个人都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阿惠怕是不行了,金川哆嗦着说。我的头嗡地一响,来不及跟巧珍多说什么,抓起斗笠就往门外走,跟着金川一脚高一脚低,在雨中赶路,天晓得我们是怎么飞到家的。进了屋,阿婆像个泥塑似的,坐在床沿,我叫了她一声,她笨重地转身,怀里面抱着阿惠。阿惠的两条胳膊,像垂落的枯树枝。今早我从六经堂取粥回来,阿惠就不行了。阿婆颤抖着说。阿惠像一张小纸片,飘进我怀里,阿惠的身上有股尿臊味。

“一道道白色奶水从我胀痛欲裂的胸口,溅入阿惠半张的嘴。姆妈回来了,阿惠,姆妈再也不离开你了。我知道阿惠只要一吃饱,就会咧嘴欢笑的,他的笑模样,我闭上眼睛都看得到。一股股热辣辣的奶水,溅入阿惠嘴里,他像是来不及咽一样,奶水从嘴角滑落,顺着他的小脸淌下,濡湿了他的脖颈和脏兮兮的小布衫领。阿惠这是怎么了?他的嘴唇比夏天的葡萄还要紫,身体比冬天的树枝还要冷。阿惠,你快点吃呀,我一个劲地摇着阿惠。金川走过来,扳牢我,瓮声瓮气地说,神经啊,难道你还想把他摇活么?我身子一歪,像个软骨人瘫在了地上。

“金川把阿惠用一件旧棉袄包起来,阿惠穿着我做的虎头棉鞋,装进一口垫着稻草的小木箱。金川挑着小木箱,走在前,我提着行灯,行灯里插着蜡烛,跟在后,往社姆山上走。山道上,积满落叶和松针,踩上去软绵绵的,一路上,我的胸口涨得难受,衣衫被奶水濡湿,湿嗒嗒地贴在胸前。金川在一棵掉光叶子的乌桕树旁,停下来,四周落着一些细长的树叶和几颗干瘪果子,边上有个覆着枯草的小土包,那儿是牛坦的坟。金川清理了小土包周围的杂草,朝手掌上,各吐了一口唾沫,拿起锄头在旁边,又挖了一个小坑,新鲜的泥土散发出土腥味。金川跳下坑,把碎石和草叶拣出来,然后蹲在坑旁,抽起了烟。我打开小木箱,最后看了看阿惠,他像睡着了一样,我抱着他,把脸贴上去,阿惠的脸冰冰凉。旧坟包边上,多了一个新坟包。夜里,风吹得呜呜响,一想到阿惠独个儿待在山上,我的心一阵阵发紧,泪水湿透枕头。

“我悄悄起身,带着锄头往社姆山上摸去,一弯月亮挂在天上,听得到露水滴在树叶上的声音。到了半山腰,我找到那棵乌桕树,挖起了小土包,小木箱露了出来。我扔掉锄头,改用两只手刨,手指甲刨脱了一个,都不晓得,我刨出小木箱,掸去浮土,打开箱子。我终于又见到了我的阿惠,他的小脸上,像是罩了一层霜。阿惠,姆妈实在是舍不下你,再来看看你,你千万不要怪姆妈啊…我抱着阿惠,哭了又哭,直到天光大亮,重新把我的阿惠埋回去。

“‘老天爷!我的这双手,生下来就没有闲过,我的这双脚,生下来就没有歇过。老天爷!你让我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我都心甘情愿,但你为啥不肯保牢我孩子们的性命呢?’我跪在两座小坟包前,血肉模糊的双手揿进了泥土。不知过了多久,昏沉的天空中,飞来了一只小鸟,停在我的脚边,它的嘴巴和脚爪,都是红的,只有羽毛是翠绿色的。它围着我,转了好几圈,飞一会儿,停一下,蹦跶着,往小路上跳,一路跳一跳,歇一歇,又回头朝我望一望。我爬起来,还以为是自己苦痛得眼睛花了,心里怦怦跳,跟着小鸟,走了一段路,直到它钻进一丛刺蓬不见了。后来我做梦的时候,老是梦到一只绿毛红嘴的小鸟,围着我,迟迟不肯飞走,我晓得那是我阿惠投胎变的。”

“阿惠走后,阿婆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重阳节,我在溪沟捉了两条小鱼,炖了汤,送到阿婆的床头边。

“‘小娥,我头颈骨痛,怕是活不长了。’阿婆有气无力地说。

“‘姆妈,汤喝下去,就会有力气的。’我劝阿婆。

“阿婆伸出肿得可怕的手,拉住我的手,按在她的脸上,她的脸颊上,出现一个指印窝,很久也消不下去。

“‘浮着呢。’阿婆轻声说。

“半夜三更,我困不着,对金川说,我去看看姆妈。那阵子,金川去义乌卖小猪,一百六十里路,当天走来回,吃力得睁不开眼。

“‘姆妈,你肚饥吗?我去烧碗饭汤给你吃吧。’我看到阿婆醒着。

“‘…小娥,我不肚饥…我想解个手,你扶扶我去吧。’半晌,阿婆轻轻地说。

“我扶着阿婆,走到便桶边。

“‘观音蹲蹲坐,急急如律令,小娥,我要放金乌了…’阿婆挺着身子,坐在便桶沿上,神情端正,喃喃自语。

丁乐蹦,放金乌,

保佑我金川平安发大财!

丁乐蹦,放金乌,

保佑我小娥盆满斗也满!

丁乐蹦,放金乌,

保佑我金川小娥下一代!

…………

“‘小娥,我好了。’阿婆说完,粲然一笑。

“我把阿婆扶回到床上,连忙叫金川快点爬起来,我们赶到阿婆床头边。

“‘…金川,小娥,我要走了…我金乌放过了,你们会有的…’阿婆一手一个,拉着我和金川的手,脸上挤出笑。

“‘姆妈,托你的金口,我们一定会有的,你放心吧…’我泪流满面地说。

“阿婆听了我的话,咯喇一下,两只眼睛才闭拢去。我阿婆的口信真当好啊,她是秀才的囡,死都是要讲好话的。阿婆走的时候,全身肿得像个大气泡。”

“阿惠和阿婆都走了,我像是丢了魂,给宝儿缝衣裳,针掉地上,捡了几次,都捡不起,巧珍帮我捡起,一捏住,我又掉了。巧珍哭着说,嫂子,你给我家宝儿当亲娘,自己亲生儿子却饿死了,下辈子,我就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你的大恩大德。巧珍给我出了一个主意,她问我愿不愿洗衣服,那时候,整个东阳县城,还没有自来水,县政府和学堂里的老师,洗衣服不方便,因为学堂和机关里的人,都是讲究体面的人。巧珍说,马坦快来城里读初中了,让我去租个大一点的房子,这样衣服有得洗,儿女也照顾得上,她说宝儿也快断奶了,也长结实了,她自己能带了。听了巧珍的话,我跟金川在县纺织厂隔壁,租了间大一点的屋,一家人总算团聚了。

“天还蒙蒙亮,南街上的店铺,都还关着,上着密密麻麻的门板,只有几个买早点的摊,我挑着一对空箩筐,翠儿和翔儿,一边一个,牵着我的衣服角,跟着我去收衣服。那时候,金川两鬓被剃得老高,胳膊上戴一个白袖章,挨批斗,翔儿和翠儿也不能跟去布店上班了,只好每天跟着我去洗衣服。翔儿穿一条胸前有个口袋的背带裤,翠儿头扎羊角辫,背着花书包,翠儿的花书包和蝴蝶结,是人家不要的零头布。我们来到宿舍楼门前,敲开门,翔儿和翠儿,十分有礼貌地对主人,道一声:

阿叔早上好!——

阿婶早上好!——

“翠儿从花书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歪着头,在小本子上一笔一画,记下门牌号。翠儿尽管还没上学,但是我收来的床单、被单、外套、裤子,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从没搞混过。收好衣服,告别时,翔儿和翠儿,又朝对方鞠一个躬,甜甜地道一声:

谢谢阿叔!——

谢谢阿婶!——

“干部和老师们都十分喜欢翔儿和翠儿,有的往翔儿的背带裤兜里,塞一把爆米花,有的给翠儿塞几颗玻璃纸包包的糖。中国中学有位李老师,面孔白白净净的,教语文的,有次看到翠儿的账本上,写满了虱一样大的字,跟天书一样,她就好奇地问翠儿。翠儿讲给李老师听,0代表床单,#代表外套,*是衬衣裤子,%是赊账的标志,这样一记,乌龟王八鳖,一样都不会错。李老师一听,夸翠儿真是一个人才,很想教翠儿学写字,但是翠儿这个死丫头,东逃西躲,宁愿帮我纳婴儿的小鞋底,也不肯跟李老师学写字,李老师急死了,专门到家里来做我的工作。后来,翠儿上了小学,中饭和晚饭,翠儿都跑到中国中学,在李老师那里搭伙,中国中学就是现在的东阳二中,矮脚就在那所学校,当英文老师。

“那些年,我蓝布大褂穿穿,两只袖套戴戴,挑着两只装满脏衣服的箩筐,穿大街,过小巷,来到东阳中学后面,这里有大片稻田,穿过一条窄窄的田塍路,在一片六谷地旁,有一口池塘,水很清,日头好的时候,望得见池底的绿苔和小鱼,池塘边有几块石板,因为比较偏僻,来这里洗东西的人很少。我把担子搁在泥地上,从箩筐里取出衣物、搓衣板、洗衣槌、板刷和肥皂,脱下鞋子和外套,把头发束高,裤腿也挽得高高的,做几个扩胸运动,这时太阳刚好升起来。我把脚浸进水,池塘边缘的水,刚好淹到小腿肚子,我哗哗地搅动池水,水从腿肚子分开,又合拢。红彤彤的太阳映在水里,我的手一抖,水中的太阳就碎成许多个。我在水里漂好衣服,拎起来,放到石板上,抡起衣槌一下下捶。再提起,将水绞了,再捶,一声接一声,每一声都很匀称,等捶打得差不多了,把衣服再浸入塘水。我把被单一撒,扣在池水里,水面鼓起一个大包,翔儿就拍手笑,再一甩,被单滋滋地吸着水。翠儿是个乖囡,她端个小木盆,帮我搓手帕和袜子。

“绞被单,我是省不了马坦的,上午第二堂课快下课时,翠儿和翔儿就会算好时间,朝东阳中学后门跑,一直跑到一栋朝北的平房窗台前,马坦就坐在窗口的位置。

“‘阿哥!——’翠儿两手抓住窗台,朝上努力蹦一下,辫子上的花蝴蝶结,在风中飞扬。

“‘阿哥!——’翔儿两手抓住窗台,朝上努力蹦一下,翔儿在窗口,露一下半个小脸蛋。

“翠儿和翔儿,在教室的窗门外,一声声,跳着高儿叫阿哥。下课铃一响,马坦就会风一般跑出教室,一跑出学校后门,就脱下布鞋,拎在手里,穿过玉米地,朝水塘沿跑来。他把鞋子放在草蓬下,跟我各人握住被单一头,把沉重的被单拧成一根大麻花,我们拧出来的水,滴滴答答往下流,在干燥的黄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坑,流成一条河。马坦帮我绞好几床被单之后,就急急忙忙跑回去上课。

“洗好衣服,太阳已升得老高,我打开饭盒,拿出冷饭团,跟翠儿和翔儿坐在水塘边,就着霉干菜,把冷饭三口两口吞下肚,然后,我挑着洗好的衣服,带着翠儿和翔儿,穿过红椿巷的牌楼,回到出租屋。出租屋隔壁,是县纺织厂,纺织厂有个大门堂,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纺织厂里的人很好,允许我在门堂里晒衣裳。我搭起了晒衣架,三根毛竹竿撑开来,就是一个三脚架,面对面的两个三脚架上,搁一根擦得干净发亮的毛竹竿,每次,我起码在纺织厂的门堂里,搭十根毛竹竿。那些洗得清清爽爽的衣物,被风一吹,像一面面蓝色、白色的旗,像是呼应着蓝天白云。每个行当,都是一门手艺,只有用心,才能做得好。比方说搽肥皂这件事,也有讲究的,是考验功力的,不会搽的人,搽再多的肥皂,衣服也洗不清爽,而且肥皂用得快。我呢,一遍肥皂抹过,看上去蜻蜓点水一样,实际上该抹到的地方,全抹到了,像领口、袖口这些地方,肥皂是必须到的,面料好一点或成色比较新的衣服,我从来不用棒槌,全靠一双手洗出来。

“我白天洗衣服,晚上在油灯下缝缝补补,看到衣领挂了,袖口破了,纽扣掉了,就用零碎布头,把它们补补好,纽扣我自己花钱去买来。那时候的人,不像现在,穿来穿去就是那么几身衣服,时间一长,难免会破,要修补。我在油灯下缝袜底、补衣洞、钉纽扣,马坦和翠儿做作业,家里没桌子,写字的话,把被褥和席子一卷,木板床沿当桌子。

“一次,马坦盯着我,看了大半天,我问,你看什么?马坦说,姆妈,你瘦得脸上的骨头,都凸出来了。我对着镜子照了照,还真是的。我对马坦说,只要你们长大有出息,姆妈再苦都不算苦。做完作业,马坦帮我叠堆得小山一样高的衣服。翠儿在油灯下做账,记好账,把账本用花手绢包包好,搁在枕头边。翠儿这个囡,很聪明的,从小就有经济头脑,她后来当上了总会计师,还不是我从小培养得好?

“有一回,我洗到一件衣服,发现上衣兜,有沓叠得方方正正的钞票,那件衣服是一位姓王的数学老师的。我把钱取出来,数也没数,回家锁进抽屉,等衣服晒干、叠好,把那沓钞票,原封不动放回去。当我亲手把衣服交到王老师手里时,那个书呆子傻掉了,他还没发现钞票的事呢,那个感动哦,他写了一封很长的表扬信,贴在校门口。那时候县政府里,经常要开会,有的会一天开不完,开会的人都住招待所,我就在招待所楼下收衣服。开会的干部,会餐一结束,食堂的人就招呼翠儿和翔儿,看看剩下的饭菜,有没有可以打包的,哎,那时候的人,良心真当好。翠儿和翔儿捧搪瓷碗,一张桌一张桌地搜过去,看到一些比较干净的饭菜,像炸带鱼啊馒头啊,就倒在盆子里,端回家。翠儿现在还念叨,她第一次吃到食堂带回的炸带鱼,香死了。巧珍这个人,也很有良心的,时常来看我,带来米啊油啊的,救济我。

“有次,刚下过雨,我挑着一担脏衣服,还没走到塘边,跌了一跤,牙齿咬牢爬起来,一看右腿上的经脉墨乌,腿也肿了,痛得钻心钻肺,我拣了根棍子当拐杖,一路跷到池塘边,把衣服洗完。晚上,腿肿得发亮,脚指头乌黑,骨裂了,一个月没法洗衣服,我心里那个急啊。有时候我身上来了,本身没力气,大冬天的,站在漂着冰碴的塘中,洗完一担衣服,头晕眼花,腰痛得直不起来。有的老师对我说,你这个小娘不要命了?我说,家里没有一分地,三个儿女要读书,我不拼命谁拼命?塌鼻呀,我老实是做死哇。当年如果不这么做,我儿女的书读得出来吗?

“洗衣服也会洗出淘气事哦,中国中学有个男老师,姓褚,教画画的,是个光棍,穿一条屁股上有两个烧饼的工装裤,头发很长,披在肩上,像一个半雌雄。他的衣服最脏了,不是沾着颜料,就是涂着油墨,洗起来很吃力,他宿舍里那个乱呀,像刚被小偷偷过一样。那次,我上门收衣服,前脚刚进,门就关上了,那个褚老师,两只眼睛透过额前的长头发,朝我望过来,人也朝我粘上来,我吓得肩膀一抖闪开了。他一把箍牢我的腰,嘴里喷着酒气,胡说什么,从见到你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你了,你美得像夏娃。我定了定神,什么冬娃夏娃的,你别乱来啊,我可是有老公的。那个褚老师说,有老公有啥了不起?我就喜欢有老公的人!来吧,让我成为你的亚当吧。我警告他,我老公脾气很躁的,你敢动手动脚,他会要了你小命!那个褚老师又说,一个破反革命,我还怕他?昨天还看到他剃着阴阳头,在南街游大街呢!说完,他朝我凑来,我狠命咬了他一口,把他的嘴巴咬得血糊淋拉,推开他夺门就逃命。后来,我再也没给那个没名节的货洗过衣服。

“冬至后,池塘里结起了冰,镜子一样又滑又亮。每天早上,我用一块大石头,一下一下砸冰层,直到水面砸出一个窟窿,窟窿眼里冒出一阵烟,像是掀开的蒸笼。一天洗下来,我的十根手指头,肿得像胡萝卜,僵得连针线也拿不稳了,手上的冻疮开裂了,淌着血。

“穷人的儿子早当家,娘的苦处儿最懂,马坦在学校吃的是商品粮,他却舍不得吃饱肚子,偷偷把粮票攒起来,交到我手里,让我拿去给家里换米。有次,马坦好不容易攒了三斤粮票,放在教室被人偷了,他苦痛了很长一段时间。

“‘姆妈,我想帮你洗衣服。’那次,绞完被单,马坦磨磨蹭蹭不肯走。

“我一听,脸马上沉下来,催他赶快回去上课。

“‘我一想到姆妈在洗衣服,上课就没心思了。’马坦盯着我像馒头一样的手背说。

“‘姆妈给人洗衣服,还不是为了供你读书?你只有把书读出来,才会有出息。’

“‘反正我不想读书,我只想帮你洗衣服…’马坦嘟哝着,像木头桩子一样,一动不动。我气恼了,拎起洗衣槌,挥手朝他屁股上打了一棒,因为这件事,马坦跟我做了好几天冤家。

“那天中午,我刚洗好衣服,天公眼看着快落雨了。我掏出烧饼填肚子,天冷,烧饼也冻住了,贼骨铁硬,像锅灶盖一样,咬都咬不动。咽下烧饼,我挑着扁担往回走,走到街上,下起了毛毛雨,经过学校门口,一个小男孩摇头晃脑跑出来,慌慌张张地叫住我:

“‘马坦姆妈,不好了,马坦闯祸了!’

“我像腊月里被劈头浇了一盆冰水,跟着小男孩就往学校里赶,正是午休时候,喇叭里,有个女人尖着嗓门唱着《洪湖水浪打浪》,小男孩把我带到教务处门口,就跑开了。一进门,我看到马坦立在墙角,盯着鞋尖,他身边坐着一个戴蓝色袖套的人,脸绷得像牛皮筋一样紧,桌上有一堆皱巴巴的报纸。教导主任顾老师,嘴角挂着白沫,背着两只手,在办公室来回走动着,走一走,停一停,转过身子,盯着马坦,像是要用目光把他逼到地下去。

“‘看看你儿子干的好事!’教导主任一见我,对着那堆报纸,弯起手指头,使劲敲着桌子,嘴里连连发出叹息。

“‘大嫂,我是县火腿厂保卫科的,这孩子偷这包火腿料时,被我们抓住了。’戴蓝色袖套的人补充道。

“我打开了报纸,只见是一包火腿下脚料,散发出浓郁香气,我正想张口说,我家马坦不是这样的人,但那时刻,我一声也发不出,因为马坦连眼睛都不敢朝我看。我把扁担箩筐往地上一卸,僵硬地走到马坦跟前,二话没说,脱了鞋,就往马坦身上打。

“‘你这个不懂事的讨债鬼,我的门风都给你败光了!’我一边打一边说。

“马坦不躲也不闪,更没有求饶,他就那样挺着身子,随我打。我更火了,下手也更重,顾老师和那个戴蓝色袖套的人,赶过来拉我都拉不住。马坦招架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他捧着我的两只手,号啕大哭了起来:

“‘呜呜呜,姆妈,求求你,别打了!我错了…你看你手上的冻疮,都流血了,我怕你打痛了手…呜呜,我看到你洗衣服,手上冻疮都烂了,听说用火腿皮搽手,裂口会好得快一些,我就溜到火腿厂,偷了一点下脚料,呜呜呜…’

“我手里的鞋,扑通一声掉到了地上,我抱住了马坦,他硬硬的粗头发,刺着我的下巴,眼泪鼻涕抹了我一身,我抱着马坦,哭成一个泪人儿。教导主任眼睛为难地四下张望着,那个戴蓝袖套的人,拿起桌上那包下脚料,塞给我:

“‘大嫂,这事我们不追究了,这包东西就当送你们了。’

“冬雨下个不停,豆大的雨点砸在土里,一路上,马坦红肿着眼睛,紧紧搂着那包火腿下脚料,经过红星剃头店隔壁的南货店时,我给马坦买了一根葱管糖,我从来没给马坦买过零食。他接过葱管糖,放进口袋,脸都涨红了,插在口袋里的那只手,再没拿出来过。回到家,他把葱管糖一分三段,跟翠儿和翔儿分着吃了。那一大包火腿下脚料,太富足了,我怎么舍得用来搽手呢?我把它们洗干净、风干,熬成了猪油,全家人吃了一个冬天。

“我统共洗了四年衣服,机关、学堂、百货公司、食品公司,整个东阳县我都做遍了,用坏了五根扁担,四只箩筐,二十多把板刷,六把洗衣槌,我做得做得,像鬼一样!多年后,走在南街上,还有人认出我。那一年重阳,马坦带我去吃酒,一桌人全部敬重我,都要来给我敬酒,我说我不吃酒的,他们说,马坦姆妈,你不吃酒,酒杯拿一下也行啊。那个教数学的王老师,老早退休了,头发全白了,还同我开玩笑:马坦姆妈,现在你苦出头了,不要再去给人家洗衣服了啊!我说,我现在天天享清福,吃吃嬉嬉,还用得着做?听了我的话,一桌人全笑了。唉,话虽这么说,现在的学校和县政府,比以前大了不晓得多少几倍,人也多了不晓得多少,衣服肯定多得洗不完!我要是再年轻几岁,该有多好啊!

“塌鼻啊,种麻得麻,种豆得豆,自己的路,只能靠自己去走,后头的路,不管好走还是不好走,总归也是横在前头,日子就是这样一点点熬下来的。人的一生,就像手上的茧子,磨厚了,就好使了。人的一生,也像腌咸菜,石头越压,咸菜越香。塌鼻,总有一天,阿婆会为你骄傲的。”

黑暗中,你赞许地说完,挂着鼓励的笑,长嘘了一口气,不再吭声,回复到原先的静默之中,宛如偌大时空中,一只静静盘桓的蜘蛛。

你有肺气肿,老是喘不过气来的样子,在不犯气喘的时候,比任何人都健谈,像一台孜孜不倦的老式留声机,嘎嘎播放着没完没了的陈年往事。我记得,就在廿四间门堂前的那块平地上,你躺在那把老式眠交椅里,对我谈起过你弟弟。

“你问我,一共生过几个孩子?塌鼻,让我算算哦…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哎呀,阿婆老了,记性也差了…”你眯缝着眼,掰着手指头,用豆沙一般沙哑的嗓音,慢慢说道,“我的第一个孩子,叫小弟,是同喜元生的,三个月大,出天花出死了,喜元是一个雕花匠,什么东西都修得来,塌鼻,你的眼睛不要瞪得像铜铃,我后面会慢慢同你讲…后来,我跟金川结了婚,生了一对双生子,哎呀,多讨人中意的两个小男孩呀,马坦和牛坦,两个人,要哭一起哭,要笑一起笑,要好得就连吃奶和便溺,都是一个时辰,人人夸我有福气,但是日本佬打进来了,我跟公婆躲在阁楼上,牛坦被活活闷死了…后来,我生下翠儿,我唯一的囡囡;后来,肚皮也吃不饱的年代,我生下翔儿;后来又生了阿惠,阿惠,多像样的一个囝呀,下巴上有个小窝窝,跟年画里抱红鲤鱼的娃娃一个样。为了养家糊口,我去给县长儿子当奶妈,阿惠活活饿死了…大跃进时,又怀过一个,大冬天为了捞泥鳅给弟弟治病,怀着身孕下水塘,结果小产,我把掉下来的胎儿,给弟弟做了药引子,结果也没能救活弟弟…啊呀,只要一说起我弟弟,我的心里就痛啊!

“弟弟大名时协,小名兆荣,‘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人弄倒了。我被送到养母家第四年,弟弟生下来了,我阿爸姆妈快活啊,快活得嘴巴都合不拢。我五岁离家,十八岁时又回到娘家,弟弟是跟我最亲的人,因为他晓得,小阿姐是为了他,从小被换了身世,晚上,我在灯下做针线,他也不肯早点困觉,一定要陪我到深夜。弟弟说:阿姐,等我长大了,一定好好报答你。我听了总是出眼泪,我说,阿姐不要你报答的。他又说:阿姐,你老了的时候,我会养你的。现在,一想起弟弟对我说过的话,我的喉咙口就堵得慌,一颗心同碎掉一样。弟弟时常陪我到深夜,夜深了,肚子饿了,我就给弟弟炒索粉,弟弟最喜欢吃我做的炒索粉了。

“那天,门堂积着厚厚一层雪,整个天井都被雪盖住了,姆妈慌慌张张跑进火腿作坊,把我叫了出去,弟弟跟出来,因为走得急,我身上的围裙都没来得及脱。我跟着姆妈走到客堂,小米和阿爸坐在屋子里,都脸绷得紧紧的。

“‘阿爸,我的一块零头布又不见了!’小米尖着嗓子,哭漓漓地说,‘我夹袄做完,明明还剩下一块雪青色零头布的!’小米穿一件立领雪青色绸袄,怀里搂着一个铜火笼,脚下烘着一个篾火笼,脚上穿着一双我替她做的红色蚌壳棉鞋。

“‘一块零头布,用得着这么大惊小怪吗?’阿爸阴沉着脸,他是个十分讨厌过年过节听到哭声的人。

“‘她一回来,家里就老是少东西!’小米两手抄在绸夹袄里,目光逼人地说。

“那块雪青色的纺绸,是阿爸杭州买来的,原本放在姆妈那里。那次,我给弟弟做了双新棉鞋,缺一块衬里,看到那块雪青色的纺绸,还剩一点零头布,给弟弟做鞋,大小正好。我反身跑回房间,等我抱着棉鞋,走到客堂门口,听到小米哭喊着:

“‘泥鳅难捉,人心难摸!我还会说错吗?肯定是她偷出去给野男人了!’

“‘你嘴巴干净点好不好?’弟弟低声咆哮着。

“‘痴癫婆!你给我闭嘴!’阿爸的声音发着抖。

“我抱着棉鞋,气得眼睛出血,对小米大声说:

“‘我就一个弟弟,你也就一个弟弟,我用你做衣服剩下来的零头布,给弟弟的棉鞋做了衬里,你用得着这么大哭大闹吗?为什么你的心眼,只有针眼那么大?’我将火腿剔刀,横在脖子上,‘如果给弟弟做了一双棉鞋,也要被人诅咒,我愿立即去死!’

“‘那你去死好了!’小米猛地踢了一脚篾火笼,尖叫一声。

“弟弟疯了似的冲上来,一把夺过我手里的刀,他铁青着脸,两只拳头攥得嘎嘎响,冲着小米,当胸就是一拳头,小米怀里的铜火笼,当当当滚落天井下,小米倒在地上,大半天爬不起来,新绸袄被蹦出来的炭火,烫了好几个窟窿。

“‘小娥一日忙到晚,你呢?吃吃嬉嬉,像条蛀米虫,还要整天弄事体!’阿爸气得发抖,砰的一声,把茶碗摔在地上。

“‘你这是自掇石头自压脚,给我滚!滚!

“姆妈想替小米说句话,刚一张嘴,阿爸勃然大怒:

“‘你给我念佛去吧!’

“小米带着女儿,连哭带喊地出了门,回婆家去了,从此再也没敢住回娘家。

“那年,月娥的大儿子结婚,我带着翠儿和马坦,去泗庭坊吃喜酒,翠儿给新娘子当伴娘。

“翠儿后来告诉我,喜酒快吃好时,小米姑婆把她拉到了门外,神秘兮兮地问:

“‘你晓得你姆妈,从前的事吗?’

“‘不晓得。’翠儿发现,小米姑婆那天的眼神很怪。

“‘告诉你,你姆妈是嫁过的人哦!’小米轻蔑地笑着说。

“‘就算我姆妈杀了人,她也是我姆妈!’小翠儿气愤地对小米说。

“弟弟成亲时,我做了全套鞋头袜脚、床铺细软给他,弟媳妇是东楼的姑娘,不但生得俏,人也能干,样样生活做得来。新中国成立后,龙游火腿厂请弟弟去当顾问,后来搞起了运动,火腿不做了,弟弟被打成了‘反动’学术权威。火腿厂有个临时工,叫老羊,是个造反派,他污蔑我弟弟是国民党。那天,弟弟一家人还在睡梦中,门被叫开了,五六支手电筒光,长枪一样把我弟弟照牢了,两个戴红袖箍的人,把我弟弟五花大绑带走了,我弟媳妇和三个孩子,哭作一团。弟弟被关在哪里,我阿爸姆妈都不晓得,我们只晓得被关在金华,后来才晓得,弟弟被关在龙游十里坪劳改农场,在里头吃过很多苦,因为他这个人,性格硬,不肯低头的。在牢里关了大半年,弟弟被放出来时,面色蜡黄,瘦得像根梅干菜,郎中说,我弟弟得了肺痨。

“那个腊月,我怀着身孕下水塘,想捞几条泥鳅,给弟弟补补身子,结果小产了,我曾听说用胎儿入药,可以治肺痨,想把掉下来的胎儿做药引。那个胎儿,都有三四月了吧,有头有手有脚,绵软绵软的。我把房门紧闭,手脚发软地把这一小团从身上掉下来的粉红色肉团团,放到了铜火笼上,底下生着炭火。我的脑子里像是翻天倒地,却又空空荡荡,泪水一颗颗落在铜火笼上,像放鞭炮一样。铜火笼上的小东西,慢慢地变成了灰褐色,散发出一种奇特的香。我颤抖着手,一边用铲子,将它翻了一个个儿,一边轻声对它说,姆妈都不晓得,你是囡还是囝呢,你一定要帮帮姆妈啊,只要能救活妈妈的弟弟,姆妈就是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也愿意啊。我把烤好的胎儿,磨成了粉,装进一只小玻璃瓶,用蜡封住,让金川送到上蒋。

“那个晚上,天很黑,我做了一个梦,弟弟站在家门口,胡子很长,盖住了下巴,两只鞋子上全是灰。他对我说着话,身影飘忽不定,嘴巴一开一合,我听不清弟弟说什么。好弟弟,你怎么瘦得像一片纸?我泪流满面问他。他睁着眼,拉着我的手,吃力地笑了笑,阿姐,我想吃你做的炒索粉呢。弟弟,阿姐马上就去做给你吃,你等一等啊。弟弟望着我,眼角挂着泪,阿姐,我欠你的太多了,我担心自己死了的话,怎么报答你。我一听,开始哭着骂他,你这个呆大,不许说这种话!你这么年轻这么有本事,怎么会死?阿姐还要靠你养老呢,你怎么能死?弟弟听了我的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的一张脸,亮光光的。阿姐,我这辈子欠你的,只有下辈子才能还了。顿了顿,弟弟又说,阿姐,你要答应我一句话,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活下去。弟弟一说完这句话,就不见了。

“一个月后,金川才用伤风一样的声音告诉我,兆荣走了。原来弟弟走后,金川一直瞒着我,一点口风都没露,我日哭夜哭,头发一把把掉,人差一点疯掉。后来,我算了算,兆荣走那天,跟他托梦给我,正好同一天。后来,龙游火腿厂给弟弟平了反,还把弟弟的大儿子招进厂,说要补偿我们,可是,就算他们把整个火腿厂全部赔给我们,又有什么用?人都没了啊…”

最后一缕阳光,像枯萎的花瓣,跌落在地,发出金属一般的脆响。你躺在那把老式眠交椅里,像一个中场休息的老旦,咧开的嘴巴,像一扇废弃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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