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恨。恨你,恨南苑,恨那个双枪兵,恨鬼子的飞行员,恨所有的小日本。但说来说去,还是恨你。那段时间,我对你的恨,超过了对任何人,哪怕鬼子和双枪兵。
2.你们在潢川严格遵守战区命令打到9月18日,但罗山依旧没有守住。第十师团顺势冲到罗山时,双枪兵没有挡住。胡宗南率领十七军团的生力军开到,方才稳住阵脚。鬼子意识到对手并非溃兵,而是新来增援的精锐,赶紧也派藤田进中将的第三师团前来助阵,双方硬碰硬。
碰撞的结果,是鬼子伤亡五千余人,胡宗南伤亡一万五千余人,败退而去。
胡宗南的生力军,邱清泉的机械化纵队,彭孟缉的炮兵旅,都未能守住你的家乡。
十七军团在豫南打了半次好仗,那就是在罗山。罗山二次陷落后,战区长官部命令胡宗南向东南的桐柏山、平靖关转移,继续控制平汉线,但他却率领大军径直向西,最终抵达南阳。如此一来,平汉线门户洞开,日军可以快速沿铁路南下,直捣武汉。第五战区在东北部抗击的所有部队,包括你们,都面临陷入日军战略包围的危险。
你们只有全面撤退。治病结束重回岗位的李宗仁随即留下廖磊接任安徽省主席,带领二十一集团军在大别山打游击,其余部队越过平汉线,向鄂西转挺。
已经因功升任第三十三集团军总司令的张自忠,再度奉命担任后卫,掩护全军撤退。冯治安先接替宋哲元的河北省主席,又一度代理二十九军军长,如今则正式成为张自忠的副手。七十七军隶属三十三集团军麾下,再无改变。
10月6日,筱冢义男的第十师团从罗山经周党畈、当谷山前出,占领信阳南部、平汉线上的节点柳林镇;9日藤田进的第三师团占领信阳东北部的洋河镇,就是红枪会击败庞炳勋的地方。10月12日,你故乡城头的旗帜变色。不再是青天白日满地红,而是一片膏药。
当然这些与你全然无关。在你的人生中丝毫没有相关的记忆。这段时间类似污渍,已从你的生命历程中彻底抹去。
不知道这些曲折,实在是你的福分。
3.将你惊醒的,是这样一段童谣:
日本鬼儿,喝了凉水儿;打了罐儿,赔了本儿;坐火车,轧断腿儿,坐轮船,沉了底儿,上前线,挨枪子儿!
“日本鬼儿”这四个字割断了昏睡的网绳。可你依旧不敢立即出声。你费劲地睁开眼,却还是一片漆黑,隔壁的房间仅有亮光微微泄露进来。影影绰绰中,童谣如同淮河上的波浪,轻轻摇动。
听到你的声音,她们立即赶过来。是一家三口。母亲怀里抱着小儿子,前面跑着大闺女,手里掌着油灯。
“你醒了?老天爷,你整整昏了五个天头!”
你没有别的感觉,只有饿。女人赶紧让女儿放下油灯,去厨屋热稀饭。
稀饭一定是用新米煮的。黏稠而又糜软。可尽管如此,你每吞一口,都会感觉疼痛。仿佛吞下的不是稀饭,而是毒药。吃的没有洒的多。你感觉到了嘴角和脖子上的温度。吞着吞着,你再度沉沉睡去。
4.你说你很感谢上帝,因为他让你活了两世。而直接带给你第二世生命的天使,就是那个村妇,两个孩子的妈妈。杜明慧。
明慧是过去的法号。她本是弃儿,被信阳城西贤隐寺的尼姑收养长大,后来就地剃度出家。民国九年冯玉祥驻军信阳时,全面毁佛。寺庙要么驻军,要么办学。和尚尼姑勒令还俗。先让他们在随营工艺厂内做工,学习手艺,然后遣散。在此期间还主持婚配,和尚娶尼姑,回家过日子。
明慧在十六混成旅的随营工艺厂内跟军官眷属一同劳动。当然,也包括刚刚还俗的和尚。后来她嫁给其中的一个,跟随他回了潢川的老家,并以夫姓为姓。那一年她刚刚十五岁。
三年前,杜和尚患伤寒而死,留下一个不足岁的儿子。幸亏这孩子断奶晚,否则那几天你只能饿死。幸亏鬼子用的是三八大盖,留下的都是贯穿伤;幸亏天气逐渐凉快,包裹中的伤口能稍微好受点。明慧经常小心翼翼地揭开纱布,盼望你的伤口长蛆。她总是说不怕长蛆,蛆越多长得越快。
你迟迟没说你的家世。败落的家庭无法炫耀。尽管过去你们家一直是贤隐寺的施主。贤隐寺风气奇特,历来都是僧尼共处。如果不是你父亲出面向冯玉祥代为交涉,这座历史悠久的寺庙肯定保不住。在他的努力下,贤隐寺方得保留,但要找几个尼姑和尚还俗。
你很少去贤隐寺,对它没有很深的印象。因为大人们都说八岁以下的孩子不宜在寺庙流连。小孩子尚未定型,容易被邪魔缠身而丢掉魂魄。但妓女配和尚之事,你约略有点印象。那是当时信阳城内的大事,冯玉祥也极力宣传,愿意吸引社会各界到随营工艺厂乃至军营参观,你父亲自是常客。当然,你更不可能记住当时的明慧。工艺厂里有太多的人,场面也不好玩。远不如军营的各种训练。拼刺,障碍,单杠,双杠。那多有意思。
明慧给你查看伤口时,你的心总是怦怦地跳。她轻轻地说:“你不像个当兵的。你一定是个学生。”你反问道:“你怎么晓得?”她说:“你的牙好白。”顿一顿又说:“你的牙真白。”
你本能地将嘴闭上。此时你才意识到,有多长时间没有刷牙。过去我们喜欢用蝴蝶牌牙粉,男生喜欢用火车头牌的。可自从负伤,别说火车头,火车尾巴也见不着。随着伤势的好转,你也只能像她们那样,将粗盐抹在布上刷牙。这效果当然不会理想。
明慧三十岁出头,正是人生的好时候。她算不得漂亮,但模样周正,面庞红润,说话轻言细语,令人感觉亲切,让人沉静。她说话的气息吹到脸上,你说你感觉那气息先是清凉的,随即又突然灼热起来,让你一阵脸红。你摇摇头道:“白啥呀白,很久没用过牙粉,哪里还白呢。”
“这还不算白,那过去得有多白!下回我去赶集,看看有没有牙粉卖。”
这个孀居之家并不富足,勉强果腹而已。你身上带有多少钱,你自己也不知道,总之不多。反正少尉见习官一个月的薪饷,比排长还要低,远不如豫南一师的教职收入。国难嘛,大家都拿国难薪。北大教授先前是四百元,如今只有一百八,何况见习少尉。
你说:“能买来更好。钱我自己付。”说着话,你扭头看看四周。
浑身是洞的军装,早已被明慧剥下洗净缝好。她无声地笑笑,起身拿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你全部的个人物品。一支笔,三十多块钱,纸币;徐营长遗留下来的照片,还有那半条荷花手绢。
明慧让你看看清楚,然后又包起来:“这点钱我还有。你是客,咋能叫你出钱呢?没这个理。”你想努力表现出男人的气度,可浑身的伤痛不允许,徒呼奈何:“谢谢你救了我。等我伤好了回到部队,他们一定会酬劳你的。五十九军不会亏待百姓。”明慧笑道:“我可不指望你们的酬劳。见死不救,我承担得起这样的因果?何况你们又是为了国家。”
明慧果然给你买来了牙粉和牙刷。当然,牙刷远远不如国货售品所的商品,是用猪鬃手工扎的。明慧说:“牙白好看。我喜欢看你的白牙。”
5.在能否活下去都成问题的时候,想不到你竟然会在意自己的牙齿,是否还像从前一样洁白。
冬天很快降临。然后就是春节。杜家的儿子叫有成,女儿叫春英。那时你已能勉强坐起,在床上帮着逗有成,好让她们母女俩腾出手来忙年。她们俩在贴门神和对联。门神很有意思,内容跟去年的大同小异,但更加细致,色彩也更加丰富。是个国军将士,足踏黄衣小鬼儿。小鬼儿留着仁丹胡,头顶钢盔,是侵略军的标准装束。你说:“门神一贴就揭不下来。这周围已经沦陷,都是鬼子,万一他们打过来怎么办?”明慧坚定地摇摇头:“你就一百二十个放心吧。我们这里又偏又穷,当年闹红那得多凶,不也没事儿吗。”
当年鄂豫皖苏区首府就在经扶县的县府所在地新集。你知道的军团部的最后位置。红四方面军的发源地。离此不远。如今的长腿将军刘峙,当年曾带兵攻陷此地,遂以其字命名纪念。跟安徽的立煌县如出一辙。东五县闹红的盛况你未曾亲见,但你最亲近的堂兄李世业却曾躬逢其盛,并且是其中的一员。遗憾的是,后来他被当作反革命溺死于光山县的白雀园。那里离此地应该也不远。
既然当年没事,如今应该也没事。就小鬼子那巴掌大的地方,能有多少兵呢。再说如果百姓没有这份自信,也就不会有作坊印制贩卖这样的门神。想到这里,你心释然。
没事儿的时候,你时常教这两个孩子识字。春英识字很快,有成岁数小些,玩性大,老是学不会。明慧并不在意:“还是吃奶的孩子,不着急。”你说:“早就该断奶的呀,他不快要三岁了嘛。”有成闻听很生气:“还说我呢,你没吃过我娘的奶吗?没羞!”
明慧本想呵斥有成,但与你的目光在空中碰撞,立即脸颊绯红。你也感觉脸上发烫,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当时明慧正在纺线。此后她回转身子,继续摇动纺车,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那种专心以及纺车轻微的吱呀,传递出某种令人慰藉的信息。这所隐没于青山峻岭之中的农家小屋内,随即被迷人的温暖充满。即便战乱遍地,尘世生活也因这丝丝缕缕的温暖,而令人留恋不已。
6.春天乘着蝴蝶的翅膀,又来到你的跟前,青翠的山谷劈头罩上一匹锦缎,红黄白蓝。杜鹃满山遍野,触手可及。你清清楚楚地知道,1939年的春天不仅在眼前,也在心里。有股力量起自丹田,在胸腔内反复盘旋,让你迫切希望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反正伤口都已愈合,不怕沾水。
大别山中到处溪流淙淙,可供露天洗浴的场所很多,但明慧坚持不允。说山里冷,溪流终日被浓荫覆盖,阴气尤重。慢说你尚未完全复原,即便山里人,也不敢这样。
那就只能在家里的大木桶中洗。
这是她们家用的浴桶。木头箍成的,热水下去,还能激出强烈的桐油味道。你半蹲在桶中,以便遮挡住羞处。明慧站在旁边,给你搓洗身子。肋部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但你的右臂依旧不能行动自如。她站在你身后,仔仔细细地搓背。你能清楚地感受到日常劳作的手指的粗粝。它与面容反差强烈。突然,几滴水珠滴到背上,凉丝丝的。你侧身抬头一看,明慧已是泪眼婆娑:“不知道我的有功,在军校能不能洗上热水澡……”
明慧一共三个孩子。大儿子有功去年夏天刚考进中央陆军军官学校。该校的前身便是大名鼎鼎的黄埔军校,一向以南方学生为主。因抗战军兴,招生范围扩大到全国。在潢川招生,这还是头一遭。有功的年龄本来还差一岁,在潢川城内读国中,因入伍心切,便虚增年龄报名,通过了体检和初试,随即从征。那时学校已从南京西迁成都,他们先到信阳集中,然后再入川。因战事炽烈,局势迅速恶化,这一路多以步行为主。很多学生不能长途行军,被半路淘汰。走到中间,又接到通知,改到西安的第八分校入学。到校之后经过复试,有功被正式录取。
有功入学之后,寄过两封家书。最近的一次在两个月前。你抓住明慧的手,竭力安慰那颗母亲的心:“你就放心吧,长官不会亏待他的。两年前,我在南苑参加二十九军的军训团,也跟军校一样。苦虽然苦点,但能练出本事……”
你也不知道是如何站起来的。你们自然而然地相拥,联成一体。你吮吸着那只弹性十足的乳房,果真还有乳汁。你吃着吃着,突然像个委屈的孩子那样饮泣,直至泣不成声。
明慧面带微笑流着泪,紧紧将你搂住。你们的泪水合成一股,扑簌扑簌地落下。她的手慢慢朝下滑,然后在那里停住。你感觉自己立即像弹簧一样张开挺立,浑身上下充满信心。那信心是如此的坚硬有力,仿佛外面包裹着厚厚的铁皮。那一刻,你坚信已经洗清耻辱,足以打败日本,更坚信在二十到五十年内,中国能崛起为一流强国。
那温暖人心的家园。那令人迷醉的旅店。那天赐的温柔之乡……
后来明慧从枕下拿出那只布包,打开,取出照片和那半条手绢。照片上的徐营长已无面目,但其妻的形象完全。明慧指指照片和手绢:“你的妻房?”
你没有说明,含混地点点头。
“她真漂亮。她一定很贤惠。”
你又点点头,终于自报家门。明慧闻听眼睛一亮:“怪不得我总觉得你面熟!李家我当然知道,你们布施的佛像跟前的油灯香火,都是我负责添油续香!我认识李八爷!”你笑道:“面熟?我那时根本就没去过贤隐寺呀。”明慧道:“信不信由你。自打见到你,我就感觉你面熟。这就是佛说的缘分吧。”你说:“我是基督徒,可不是佛弟子。”明慧道:“只要行善就好,教派不重要。”
7.我很高兴,你没有一直沉溺于世外桃源和温柔乡中。随着身体的好转,你决定寻找组织。尽管你的身子依旧虚弱,不时疼痛。明慧隐约听说,这一带有共产党的游击队活动,叫新四军。光山县的白雀园据说就有。
白雀园?多么熟悉的地名。它就像块铜牌,被你的记忆抚摩得明光发亮。此生你最贴心的家人,就是堂兄李世业。武昌起义两年之前,他便带领学生围堵州衙,不让贪墨的知州张书绅调任;他先后加入国民党和共产党,最终在白雀园被红四方面军的同志溺死。一同被处死的人很多,为节约子弹,加快速度,便选择了沉水。活埋至少还要挖坑。
那是什么样的园,能夺取这么多同志的性命?那是什么样的河,能吞没原本汪洋恣肆的革命理想?你一直很想去看看,凭吊一番。为当初不能前来收尸而致歉。如今正好公私两便。
促使你做出决定的,是一个奇怪的梦。你梦见明慧的长子有功戴着少尉军衔,在白雀园迎接你,骑在高头大马上。而那匹白马是张自忠的坐骑,几乎全军都认得,名叫长虫。早晨你说:“昨晚我做了梦……”明慧立即截住话头:“先别说!吃完早饭再说,否则不吉利。”
饭后复述梦境,明慧不住地擦眼睛。从树叶和窗户中侥幸突围的阳光射在她的半边脸上,不时反射出光芒。她说:“你走吧。是男人,早晚要上战场。何况你还有那么俊俏的妻房。不过你晚两天再走,我给你缝件小褂。”
说是两天,其实晚了五天。明慧缝了两件小褂。她说:“一件给你,另外一件你捎给我的有功。一年多没见,他一定长高了,不知道还合不合身。”
“他不是在西安的军校吗?我恐怕见不着。”
“你们都在国军,也许就见着了呢。实在见不着,谁能穿就给谁吧。反正都是离开了父母的孩子。”
明慧将你送出老远老远。她的脸色如同清晨的月亮那样苍白。我从不忌妒你们的亲密,但我忌妒她的送别。你要留下全部的钱,但她不肯收:“穷家富路。你行路用得着。”你想了想,也没有勉强:“也是。这点钱要是当作酬谢,那远远不够。等我找到部队,他们即便不能酬谢你,至少也得给我补发军饷。那时候我再来,看望你们吧。要说还你的情,那是怎么着也还不上。这是救命之恩。”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不指望你的酬谢。赶上空闲,你就再来歇息几天。万一碰上我的有功,也给他带个话,照看照看他。”
你连连点头。有成已经不大赖在妈妈怀里,但走哪儿还是要跟着。他拽住你的裤腿,使劲摇晃:“叔,鬼子有多少?你可别一下子都杀完,留几个等我长大了杀。”你们扑哧一笑。你蹲下摸摸孩子的脸:“你不怕鬼子?”
“不怕!”
“你想杀鬼子?”
“我长大了就当岳云,去战场上找你和哥哥。”
8.希望好比网里的水。你拉拉网,感觉沉甸甸的,可拉上来一看,啥都没有。
白雀园是个安静的小镇。搭眼一瞧,就像潢川县城的缩小版本。镇外河水滔滔,毫无堂兄的痕迹;镇内没有鬼子,也没有想象中的新四军。游击队的确有,但是国民党方面的,番号是第五战区第二游击纵队第五支队。确切地说,属于桂系。
共产党是红的,国民党是蓝的,桂系是紫的,反正都不一条心,小心谨慎总没错。
当年闹红,高敬亭便是干将。报上说,他的部队也已经改编为新四军。但你侧面打听一下,才知道他过去主要在新集活动,因为他就是土生土长的新集人。鄂豫皖苏区沦陷之后,高敬亭也撤到了皖西。虽然都在大别山区,但离这里很远。
你直接找到第五支队的司令部。司令名叫侯正国。他说武汉早已陷落,国府迁往陪都重庆,五战区长官部迁到老河口,张自忠的三十三集团军驻守襄阳一带。问及新四军和高敬亭,他审视地答道:“高敬亭所部早已开赴合肥一带。你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我家跟他有仇。听说他在这一带,担心冤家路窄。”
“什么仇?”
“他是共产党,我家是士绅,你说还能有什么仇?”
“哈哈,那我恭喜你。他已经被共方枪决。”
“为什么?” “新四军军长叶挺参他抗战不力、不执行军令,电请委座予以枪决,得到照准。共方也要杀他,正巧,省了我们的事儿。上头已经有话传下,要防止异党活动。张荫梧在河北深县,杨森在湖南平江,都已对共方动手。你要回老部队,的确得小心点。”
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在那里你还得到消息,汪精卫已公开投敌,国府派人刺杀未果。在国际方面,你曾经崇拜的三大怪杰都有大手笔动作:希特勒吞并捷克,墨索里尼攻陷阿尔巴尼亚,斯大林派兵在诺门罕大败日本关东军。这些消息如同战鼓,催促你急于找到组织,找到我。
“此去襄阳归队,路途遥远。我因伤脱离部队将近一年,没领到薪饷,希望侯司令能发给我一笔路费。我报到之后,再行奉还。”
“老弟,都是友军,路费当然没有问题。但从这里到襄阳可不容易,要通过沦陷区和共区。都是抗日救国,何必舍近求远?暂时屈尊留在我这里不好吗?你知书达理,是个人才。侯某虽然不才,却也求贤若渴。比起张自忠,我这庙的确太小,但我们的前途还是很广阔的,刚刚就在经扶县缴获了二百多条枪,第二游击纵队沈司令光武已经保举我任光山县长。你如果愿意,我可以保举你当支队的上尉参谋处长,兼光山县署主任秘书。”
要是能从鬼子手中缴获二百多条枪,那还真是不折不扣的大捷。即便国军的正规军,比如张自忠的五十九军,也不是轻易就能做到的。你简直有点对侯正国刮目相看。果真如此,在他手下当个上尉,完全可以考虑。
“二百多条枪?真是了不起。不知是鬼子的哪支部队,什么番号?第三师团还是第十师团,或者十三师团?”
“哈哈,不是鬼子,但跟鬼子差不多!反动民团,反动民团!这些人不缴械,随时可能当汉奸。”
既然是内耗,这个上尉,还是算了吧。
侯正国不是求贤若渴,而是思枪若渴。他盯着你的驳壳枪,不住地夸赞。见你一直不接茬儿,便直接伸手讨要,说要把玩把玩。
当此时刻,直接拒绝肯定不行。侯正国拿着这把盒子炮,反反复复地摩挲端详,赞不绝口:“好枪!好枪!可惜我这堂堂的司令,都没配上一把。”
“好枪肯定是好枪。它至少打死过二十个鬼子。侯司令事业发达前途无量,慢说一把,将来手枪连手枪营甚至手枪团,肯定也会有的。”
“哈哈,借你老弟吉言!但远水不解近渴。这枪我实在是喜欢。二百元买你的,行吗?”
“侯司令喜欢,兄弟本当奉送。不过这枪是总司令张荩忱上将亲手所赠,转手送人,对长官不恭。他若怪罪下来,我这个小小的少尉,可吃不起他的军棍。”你的语气不卑不亢,但又绵里藏针。
“五十九军,惹不起!好吧。我批给你法币二百元,你去找军需请领。”
无法想象侯正国竟然如此爽快,能随手批给你二百元。你带着路费和放行文书离开了白雀园。但是假如他不这么大方,没给你发这笔路费,你的人生或许会完全改观。
9.如果没有这二百元法币,你肯定不会就此再去明慧的家,略微酬谢,聊表心意。或许可以说,这二百元法币,或者那位求贤若渴的侯司令,偶然间扭转了你人生的方向。因为杜家的惨状,击溃了你的神经。
还没拐进山谷,你便隐约感觉不对。路上有战火刚刚烧过的煳味儿。具体煳味儿在哪儿,你也说不清楚,但曾经的战火已在记忆深处烤出这样的敏感。你加快脚步,朝杜家奔去。
转过弯来,你的心立即被挤压成团。那所亲切的山间茅屋,只剩下几堵黑黢黢的墙壁。原来战火的煳味儿是真的。你赶紧呼喊着她们的名字,飞奔而去。跑到院子跟前,你突然停下脚步,仿佛脚下不是亲切的院落,而是南苑的雷区。
你无法抬起脚步。你无力抬起脚步。
明慧和春英都躺在地上,赤身裸体,满身血污。春英的下体被刺刀划开,明慧的乳房,你曾经吮吸过的乳房,已被割掉。有成,那个长大要当岳云杀鬼子的孩子,一时没有找见,后来才发现他头朝下钉在墙上,尸体焦黑。
你眼前一黑,大叫一声,昏倒在地。那个瞬间,前所未有的惨状揪着你的脖领,将你带到时间的断崖,重新跌回童年时期那个令人恐惧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