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杜鹃握手 二条

1.日军士兵装备齐全,标准负重三十公斤:一百二十发子弹,两枚手榴弹,四日份口粮,三个罐头,一日份食盐、鱼干和梅干,另外还有被服日用品、子弹盒、钢盔、肩包、防毒面具、圆铲、饭盒、水壶与军鞋。

这次的任务是突袭,因而只带着最基本的携行装备:枪、子弹、手榴弹和水壶。老范是医护兵,不配发步枪,只带着水壶和急救箱。在坳口圹的混战中,又临时捡起一支阵亡军官的手枪,用以防身。

事后回想,老范一直不承认自己是逃兵,是主动逃亡。他认为是自己在夜色中迷失道路,与部队失去了联系。这是他早已想好的说辞,万一碰上部队,或者被他们抓住,就这样回答他们的质疑。

然而有两个问题就像鸡公山,它一直在那里,你无论如何也绕不开:作为中国通,他在信阳当地生活多年,怎么会迷失道路;白天还报告没有防卫的坳口圹,怎么到了晚上,他领着突击支队前去突袭时,就有了埋伏?

其实逃亡的决心,是一点点地增长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脱离部队的时间越长,归还建制后的风险也就越大。时间越长,他领路的这次行动就越像是陷阱。而且这不是他想象中的征服,更不是他想象中的拯救。完全是屠杀。作为医生本来要救死扶伤,但他却杀了个手无寸铁的孩子,孩子啊。

到哪儿去?以天下之大,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他本能地想起了家,想起了妈妈。他很想扑到母亲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求得母亲的原谅。似乎那样他们便能谅解自己,他也能自我谅解。

要想回家只有向东,沿着他们的攻击路线,原路返回。然而上海离日本太远,最好能跑到山东半岛的顶端,从那里乘船。那就必须向北。

眼下最大的麻烦,是这身黄皮。以此着装穿越几个敌国的省份,不可想象。若被自己人抓住,不是枪毙,就是逼自己切腹;被中国军队发现,恐怕就是远远的一枪。然而假如脱掉,换上平民服装再落到中国军队手中,那就不是战俘,可以按照间谍处理。战俘可以不死,间谍则难以存活。通行规则,是审问清楚,便可一枪崩掉。

老范犹豫不决,跌跌撞撞地朝前走。日军的坦克火炮与辎重车辆离不开大路。翻山越岭抄乡间小道,便可避开。那天夜里,他遥遥经过好几个村庄,但都没敢进去。他必须尽快逃离案发现场,越远越安全。那些村庄无一例外地没有光亮,是狗叫提示了它们的遥遥存在与模糊方位。

连日来的隆隆炮声他们想必都已经听到。甚至还能闻到随风飘去的硝烟气息。或许他们全都惴惴不安,惶惶不可终日,但依旧令此刻的老范无比羡慕。他渴望有那么一个小村庄,人迹罕至,与世隔绝。他不必考虑振兴亚洲,或者大东亚共荣。天皇,圣战,救护,等等,所有这一切,都能像餐桌上残剩的鱼刺,被随意但是不容置疑地排除在外。或者,让它们把自己排除在外。他只需要一个深山更深处的小村庄,在那里终老一世,闭门思过。

然而,这又如何可能。

2.老范走了一夜,丝毫没觉出饿,只是觉得渴。还有累。两条腿里似乎被人安装了倒刺,动一动都会酸痛难忍。胃里发热,口腔干渴。摇摇水壶,带子上的金属片敲击壶身,发出沉闷的回声。他很后悔,出发之前没有多灌点水,多吃点东西。

想起水和食物,又是一阵恶心。仿佛他又被带回惨案现场,命运旋涡的中心,老村长和他的女儿以及那个无辜的孩子,眼神如剑一般不停地戳他。

中午时分,饥饿终于抵达麻木的神经末梢。他决定休息片刻,寻找水源。这里属于淮河流域,水应该不难寻找。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很快便看见一条河。当河水的反光映来时,他感觉口腔几乎要冒火,赶紧加快脚步,直奔而去。

河面很宽,河水清亮,倒映着周围的群山。他下到河滩,趴在地上,直接探头喝水。仿佛用手捧起来,会耽误很长很长的时间,增加很远很远的距离。但是刚喝了两口,便呛了鼻子,只好调整身姿,用手捧着喝。

他其实是一边喝水,一边洗脸。那种凉爽的感觉,让他忘却一切。突然,他的动作咯噔一下停住,就像饭团里突然嚼到一粒沙子:那是一具敌军军官的尸体。

年轻的少校戎装整齐,枪犹在手,仰面躺在水上,飘飘悠悠地由远而近。伤在前胸,军装上有四个破洞,其中之一在胸前的符号上。那上面清清楚楚地表明,他属于三十六师。

老范立即意识到,这条河一定就是军用地图上的史河,淮河的支流。少校阵亡已久,虽然漂流很远,血已流干,伤口处已无异常,但尸身剧烈膨胀,面目变形,引得老范一阵反胃。

尸体慢慢流走,抬眼看看,上游再无类似的漂流物。老范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方向。从这里过去,最终会到淮河。而淮河两边,一定是双方交锋的战场。他赶紧漱漱口,再喝点水,然后灌满水壶,折转方向,继续逃亡。

天擦黑时走近一处村庄。房屋背靠山脚的一泓清碧,前依收割在望的金黄稻田。炊烟飘在空中,令他饥饿难忍。他握着手枪,躲在树丛后面,犹疑不决。

此时进村,他能看得见别人,别人也能看得见他;夜晚进村,别人看不见他,但是狗能看见。而一条狗看见,整个村子也就全能看见。

想来想去,老范扔掉军帽,解去腰带,扯掉肩膀上的军衔符号,然后朝村子走去。以他对信阳农村的了解,老百姓未必能从服装上辨别出国军与日军,他又会说汉语,应付场面应该不难。唯一的遗憾是好几年没有实用,有些方言他已经不那么熟悉。

老范握枪的右手插在军裤兜里,小心地摸进村子,进入第一户人家。正巧,这家没有养狗,院墙上爬满紫色的喇叭花。推开院门进去,发现他们正在吃饭。没有围在桌上,每人神态各异:有的蹲于门口,有的坐在门槛上,也有人坐着椅子背靠着墙。

双方都吃了一惊。大人全都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共有成人四,孩子三。最年长的是个老头,头顶绒线帽,穿一身蓝布衣服,脚蹬黑色的圆口布鞋。他把右手的筷子交到左手,横放在碗面上,迎上来说:“来得稀客哟。你吃饭地啵?”

老范心里一紧,然后又迅速放松:“先生,打扰你们了。我是国军的信使,要送一封急信。你们村里过过鬼子没有?”鬼子这个字眼,他说起来颇有些心理障碍。

“没有,没有。从来没有。不过这两天老是打炮,听说富金山一带打得很凶。”老者满脸堆笑,热情而又拘谨。这或许还是此生的头一次他被人称为先生。

“我就是从那儿来的。”

“你的衣裳,咋这颜色?”

“兵种不同,服装也不一样。战斗兵是一个颜色,辎重兵、医护兵和通信兵是一个颜色。要不战场上认不出来。还跟官职大小有关。这话太长,一时说不清楚。”

“嗯,嗯,国军规矩大,我晓得。你吃饭地啵?”

“没有呢,我正想吃点东西,好继续赶路。”

“老婆子,老婆子!国军里来了客,你还不快打鸡蛋!”

几个人把老范围在中间。老范不时扭头看看身后的院门。老者说:“不要紧,我们这个村偏,老辈人说,当年闹长毛,都没来过。你就放心吧。富金山那边打得咋样?”

“打得很凶,很苦,也很漂亮。鬼子打了七八天,死了很多人,都没过去。”

“打得好,打得好!”

“不过国军伤亡也大。三十六师恐怕快打光了。刚刚过史河,我还看见一具国军尸体,是个少校,肯定是从那边漂过来的。”

“咱们的人?”

“国军少校。”

“那我赶紧叫人去捞。哎,这些孩子,真是可怜!”

“史河离这儿不远?”

“不远。再往前就是淮河。”

老范闻听,心里暗自叫苦。这说明,他的方向还没调整对。此时女主人已经打好鸡蛋,同时端来饭菜。饭菜是现成的,跟他们吃的一样,不过是普通粗茶淡饭:萝卜缨子腌的咸菜,炒芸豆,与很稠的稀饭。

鸡蛋是打的鸡蛋包子。这是信阳叫法,正规称呼是荷包蛋。老太太看来是要实诚待客,打了八个。这在信阳农家,是最高礼节。

老范吞进两个鸡蛋包子,然后大口大口地嚼饭。虽然不是日式的饭团,却同样的香甜。或者说,更加香甜。他从来不知道,萝卜缨子咸菜竟然是如此美味。

女主人心疼地看着老范:“慢点,别着急。饭菜都还有。”老范含义模糊地摇摇头,含混不清地说:“我得赶路。”

吃饱喝足,老范放下饭碗,便欲起身离开。老者说:“再吃点吧。你们打鬼子辛苦。”老范说:“谢谢先生,我吃饱了。”老者说:“咋还作假呢?再吃个鸡蛋吧,跑路累呢。”

作假?老范心里一惊。莫非老者已经看出破绽?他赶紧起身,连连摇头:“谢谢,我吃好了,该赶路了。”说到这里,他下意识地摸摸裤兜,忽然想到里面的票子是日元。军部发过中国货币,但都是赝品。

“对不起,我走得急,没有带钱。将来再想办法还给你们吧。”

“看你说的,你们打鬼子命都能豁出去,我们还舍不得一碗饭?既然有军务,你就赶紧走吧。路上小心。”

后来老范才意识到自己当时是神经过敏。信阳人所谓的“作假”,意谓客气,并非字面的直接含义。说到底,他只是信阳过客,而非归人。

3.当夜老范栖身于路边的一个小庙。那庙极小,将庙这个字眼反衬为典型的大材小用。其实就是个非露天的祭坛,后面树个神像,前面容人祭拜,没有前门。好在上面有顶,多少能提供点可靠感。

天还没亮,老范便活动活动腿脚,准备动身。空间狭小,他的腿伸不直,此时已经麻木。走出老远之后感觉才恢复正常。他没头没脑地走着,发现前面有个比较大的集镇。他不敢贸然过去,登高瞭望,只见那边耷拉着熟悉的军旗,偶尔风起,便有气无力地飘荡一下。镇子前面有哨卡,等待通行的百姓,排成稀疏的队伍,一一接受检查。

通行是不可能的事情。老范很后悔没换身平民服装。但即便换上也得有证件,这可哪儿找去?他试图找个农民,打听打听能绕过去的路线,但是那农民抬头看看,脸上立即露出遭遇雷击的表情,扔下担子转身就跑。

农民挑的是一桶粪。稀汤滚出来臭气荡漾。老范赶紧捏起鼻子,转身逃离。

大路无法通行,而小路总要通向大路,就像溪流必然入河,江河必然汇海。想来这一带已被日军占领,是补给线,必然会有军队保护。只有向北穿过大山,才能避开昔日的同伴。

山上荒无人烟,这一路必须自备食物。傍晚时分,老范找到一处村落,如法炮制,又混了进去。但是这一带显然有日军经过,屋里的百姓一见他的服装立即缩进角落。老范站在门口,主人一家负隅而立,彼此不过三五米的距离,但却是咫尺天涯,是敌我分隔,终此一生难以逾越。

老范说:“你们别怕,我只要买点饭吃。”说着话就开始掏口袋。

主人随即一阵惊叫:“军爷,别,别,你要什么,只要我有,全都给你!”称呼军爷,可见戏曲话本的流传与影响。

老范的手指触到裤兜里的手枪,才意识到主人为何如此惊慌。他掏出钞票,没有掏枪。主人看见那张日元,连连摇手:“不用不用,你要啥只管开口,我这就给你。”

老范侧身坐在门口,这样既能监视屋外的动静,也能掌控屋内的局面。期间有邻居从门口经过,探头朝院里看了一眼便信步离开,就像报丧的使者。

经历过战争洗劫的集镇和百姓,都蒙着无边的死亡气息。那是惊恐悲伤与无望混杂之后,经过化学反应,产生的新物质。它不能挥发,不可分解,也不溶于水,极度稳定,沉甸甸地稳定。老范看着忙碌的男女主人,以及一句都不敢吭的孩子,有心开口劝慰,但哪里还有力气。他很清楚,经历过那一切之后,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徒劳。

老范饱餐一顿,用头巾包了几个鸡蛋和馍馍捆扎起来,起身欲走,想想又要了几件衣服换上,指着地上的军服说:“咱们换换。”主人连连摇头:“军爷,您这军服肯定好,压风。您还是带着吧。我不要。”

老范想想,还是带上了军服。留在这里百姓会视为祸患。自己带着夜晚也可以御寒。山上的秋夜逐渐落凉。他掏出日元和几张法币,微微鞠躬致意:“对不起,真是打扰了。谢谢关照。这是日本钱,也能买东西。这些中国钱都是假的。能不能用,看你们的运气。”

主人哪敢伸手接钱。老范没再多说,顺手朝椅子上一撂,又鞠个躬,便匆匆离去。

4.老范向北的脚步越来越慢。他感觉自己真的已经迷失方向。山东半岛早已被日军控制,日军若不从青岛登陆进攻临沂,也不会有张自忠的翻身之仗,以及台儿庄的荣光与耻辱。即便这条道路不被控制,人生也是不可逆反的,无法回头。他不能想象,如何面对苦苦等待的恋人。即便她能原谅,还有严酷的环境。日本男人要服四种兵役:年满二十岁体检合格,便于当年十二月入伍,服现役两年;退伍后再服预备役五年零四个月;后备役十年;补充兵还要服十二年四个月的补充兵役。

就这么说吧,日本四十岁以下身体合格的男子,基本上都在服兵役。差别只是在不在军营。大学生也不例外。这样回到国内,慢说可能的刑罚乃至死刑,即便能苟活,那巨大的耻辱也会将家庭压垮。

老范绕了许多圈圈,耽误了好几天时间,方才拿定主意。不回日本,还是先躲在中国,等待战事结束。既然是大哥教训小弟的战事,就必定不会长久。躲在哪儿呢?肯定得选熟悉的地方。而他最熟悉的中国城市,除了信阳就是武汉。信阳太小,很难守住,熟人也太多,不利于藏身。还是武汉吧。

到武汉,就得掉头向南,沿着日军的攻击方向,但要抢在他们的前头。

虽然耽误了好几天时间,所幸此地民风淳朴,多数百姓未见过日军模样,老范总能勉强果腹。山里随处有泉水,也有山洞可以容身。他甚至还能找来枯枝,用水壶烧点开水。打定主意,他忽然又有了方位感,目标直指武汉。“武汉”是军用地图上的说法,在他心目中,还是更习惯于汉口这个字眼。

没有指南针,只能自己辨别方向。树墩南面的年轮稀疏,北边的茂密;独立的大树,南面枝叶茂盛,树皮光滑,北面枝叶稀疏,树皮粗糙,地面相对潮湿,而且多生青苔;庙宇或者房屋一般都面南背北。

这些标志物都不好找。山里人迹罕至,少有房屋庙宇,也就很难找到树墩。若有独立的大树,又何来森林一说。好在老范还带着手表。若是晴天,用时针指向太阳,此时十二点钟方向便是北。这一招很管用,但受天气和时段限制,上午九点到下午四点最有效。可眼前森林密不透风,抬头皆是树叶,哪有太阳的影子。

还好,掉头向南之后,很快便走出山区,又进入了平原丘陵地带。但与此同时,他再度听到了隆隆的炮声,在潢川一带。他赶紧向东,避开战场,然后再向南。

就这么一路逃亡,不知时日。逃着逃着,有样东西突然绷紧了他的神经。不是一个中国军人,就是一具军人尸体。老范的本能反应是迅速逃离,但想想这一路南行都没见到部队,又放松下来。他左看看右看看,确认没有危险,便拔出手枪,摸了过去。

不是尸体,也差不许多。那人浑身是血,只有他才能找到伤口所在。他试图将那人翻个身,军服上干结的血块随即发出崩裂的声音。翻过来一瞧,是个少尉,腰带上别着一把驳壳枪,胸章上有59A字样。支那的五十九军。这个番号他们都很熟悉,因战报上屡次提及,是从北平潜逃的张自忠的部队。当初十三师团企图北渡淮河,经永城直扑黄口,截断陇海路。本来已经打退于学忠的五十一军,攻陷要地临淮关,眼看就要得手,此时张自忠突然率领五十九军抵达淝水之战的古战场,激战收复小蚌埠,将十三师团赶回淮河南岸。战局稍一稳定,他便马不停蹄地北上临沂,与庞炳勋联手击退第五师团,造成日军的台儿庄之败。古来名将,也不过如此。

毫无疑问,这是正儿八经的敌人。但此时这个陌生的敌人已非五十九军的少尉,只是他手下的伤员。

老范微微摇头,轻声叹气,为少尉检查伤口。伤势极重。头上和肋部有刀伤,大腿有贯通的枪伤。伤势如此之重,他还能爬出战场,已属奇迹,十有八九活不下去。但尽管如此,医生还是得施救。他打开急救箱,用现有的条件,尽力为少尉清理包扎。初步的战场救护,也只能做到这些。

本想拔出那把驳壳枪,想想又没了兴趣。他放下少尉,起身继续逃命。当然不能走大路通衢,只能沿着基准方向走小路,慢慢又进入山区,中午时分在半山腰上发现了一处独立的房舍,便直奔而去,想讨口饭吃。近前一看,门画的图案新颖无比:一个日军士兵,在中国士兵的脚下瑟瑟发抖。他心里不由得一激灵,本能地摸了摸手枪。

还好,完全没有危险。这家只有三口人,女主人带着一双儿女,没有成年男子。儿子还小,看样子不到三岁,老范走到跟前时,他还吊在母亲胸前吃奶。发现来了人,女人立即放下儿子,用衣襟遮住乳房。

这荒野之家简直是老范的福地。他收获颇丰。女人不仅竭尽所能做了一顿好饭,临走时还给他煮了六个鸡蛋。因老范不仅是有功的国军将士,甚至还可以说是信阳故人。

女人起初说:“国军都穿你这样的衣服?我记得十六混成旅不是这样的。”

十六混成旅也是个熟悉的番号。在信阳的童年记忆中,有隆重的一笔。他们在信阳驻扎不久,但故事很多,如同传说。而他们的指挥官冯玉祥将军,自始至终对日本满怀敌意。老范说:“十六混成旅我在信阳也见过。但那是将近二十年前的旧事,部队的装备编制肯定不会还是老样子呀。否则怎么打日本?”

二十年前旧板桥,老范心里无限感慨。揣着六个鸡蛋上路时,他告诉女人附近不远有个国军的伤号,算来也是十六混成旅的人,他简单包扎过,但来不及做进一步的处理。随即留下一些绷带和抗感染药品,将注射方法教给女人,便再度上路。

5.山势越发陡峻,有些地方只有光秃秃的石头,缝隙间杂以矮枝小草,不再有大树。那些黄色的石头,外面毫无棱角,表面曲线光滑,不知已经几多风雨。避开山崖,继续前行。第三天终于遥遥看见一处村落。到了跟前,发现是个寨子,围有石墙。

此时食物已经吃光,必须进寨寻求补给。老范刚刚接近寨门,门楼上就传来一声断喝:“站住,什么人?”

“我,我,我是过路人。想进去讨杯水喝。”

两个背着火枪的看门人出来,看看老范:“过路人?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汉口。”

“什么汉口?一定是土匪的探子!”

“别跟他废话,押着去见苏二爷!”

寨里的房屋错落有致,背靠大山,周围用石头垒成围墙,开有两个寨门。房屋都很古朴,最中间最堂皇的那排房子,便是苏二爷的住所。然而谁也想不到,这所谓的苏二爷,竟然是女流之辈。年龄看不出来,估计在三十五六岁上下,相貌倒是很漂亮,只是眼神格外锋利,满脸都闪着纪念碑上青铜一般的寒意。

老范看着女人,无法确定她到底是不是苏二爷。手枪已经被人搜出来,药箱也被打开。苏二爷扫一眼搜出来的东西,盯着老范道:“哪条道上的?”

“夫人,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不是什么夫人。我是苏二爷。来句痛快话,替谁踩点?”

“我只是路过,请不要误会。”

苏二爷首先怀疑他是土匪的探子。但是她也清楚,附近的几股土匪,彼此相安无事多年,不会突然滋事。不是土匪的探子,那就只有一种可能:逃犯。

“说吧,犯了多大的事?”

“杀了人。”

“看不出来,你还有这股心气。他该杀吗?”

“不该杀,但我没有办法,是被逼的。”

苏二爷叹了口气:“唉,这世道。我一看就知道你不是平凡人。那好吧,别报假名糊弄我,康家寨不问你姓甚名谁。你可以在寨里住一夜,吃饱喝足,上路继续逃亡。”

老范正要跟人下去,有人突然抱个孩子从里屋出来:“二爷,你看看少爷,只怕不行了!”

苏二爷看了那人一眼,那人立即点头道歉:“我糊涂!可是少爷…”苏二爷顺手接过孩子,低声喝道:“混账东西,大惊小怪!”

那时老范已经走到门口。他本能地转过身子,只见苏二爷他们全都黑乎乎的。从门口过去,光线一点点衰减至无,无法穿透黑暗。他立即走上前去:“我是医生。让我瞧瞧。”

孩子用棉被裹着,还不住地哆嗦。老范打眼一瞧,就知道是疟疾。不过染病已久,又没得到正确医治,情形比较危急。他赶紧打开药箱,取出唯一一支奎宁。那段时间豫南疟疾流行,中日双方军队都深深为之困扰。因是突袭,本来不必带奎宁,这支是漏网之鱼,他给女人留下药品绷带时才发现的。不意此时恰恰派上用场。

服侍孩子的女仆作势欲挡,老范看看苏二爷,苏二爷也看看他,略一犹豫,便点了头。

6.疟疾好治,只要有药。

老范手到病除,立时成为苏二爷的座上宾。他这才明白,康家寨里面的四十多户人家,全部姓康。绝大多数土地都是康二爷的。康二爷是老民党,就是参加过同盟会的老革命党。民国建立之后,他不满政权的腐败,在报纸上公开批判,骂当局违背总理遗志,曾被羁押。经同志疏通出狱后,立即离开是非之地回到家乡。

康二爷本有官职。离开之前,当局跟他达成君子协定:蒋介石赠送程仪两万元,此后政府不再给他津贴,他也不向政府交税。康家寨的四十多户居民,照老规矩继续向康二爷缴租,以弥补他毁家纾难赞助革命的亏空。反正这里本来就是鄂豫皖间的三不管地界。

土匪老洋人作乱,中原大战,闹红…这些年来山外战乱不断,几乎没有消停过,但因为路远地僻,康家寨丝毫未受影响。苏二爷本是康二爷的二太太,娘家姓苏。她嫁过来时尚且年幼,而康二爷一心革命,并未注意到她。等革命失败回到康家寨,这才发现她的好。这个胳膊上跑得马的女人,立即成为康家寨的核心,人称苏二爷。前两年康二爷病逝,苏二爷也就成了寨里顶天立地的第一人。

起初,苏二爷以为老范也是被政府通缉的革命党。那身土黄色的军装,她并不陌生。康二爷在革命军中南征北战时,也穿过类似的戎装。只是革命军都戴着大盖帽,而老范没戴,如此而已。儿子转危为安,她非常高兴:“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咱康家寨就缺个医生,有个头疼脑热,只能用土办法对付。对付不过去,就是个死。你留下吧,我们付你工钱。”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慢说此去汉口绝非坦途,即便能到,也难以顺利容身。他立即点点头:“夫人,我看你们这里不光缺医生,还缺学校。平常病人少,我还可以教孩子们读书。”

“我不是夫人,我是苏二爷。教书完全没有必要。识文断字,在康家寨没有意义。他们只要身体硬实,有碗饭吃,还要求什么?”

“少爷也不必学习?”

“学不学,一般大。老爷倒是学问大,还去日本留过洋,结果咋样?还不是回到康家寨。咱康家寨的水土养人。虽然偏远,但是平安,我看挺好。

“我还是教教孩子吧。教书不另要工钱。”

“只要你愿意。当年老爷倒是也有这个愿望。”

老范不由自主地点头致敬。苏二爷看了他一眼:“到底是读书人,懂得礼节。不过你不用老是这样。我们知道你知书达理,不是粗人,也就够了。”

这番话是在酒桌上说的。苏二爷摆答谢宴席,老范喝了山寨自酿的米酒。本来他最喜欢“忠勇”酒,产于兵库县的滩,俗称滩酒。比起滩酒或者其他牌子的清酒,米酒虽然味道偏甜,但口感还不错。老范酒足饭饱,又解决了出路问题,心里立即被强烈的饭后心理弥漫:在那个瞬间,他无比愉快,可以把任何人当朋友。当然也包括苏二爷。

老范突然觉得,苏二爷作为女人,其实很是妩媚。

7.小少爷叫康宝财,九岁。老范对他悉心照料,仿佛这样就能弥补自己的罪过。然而他总不敢跟宝财对眼。似乎他的眼神是利剑,而自己浑身上下毫无防护。

老范组织寨里孩子念书识字。教室设在祠堂门口的院子里。视野开阔。念书是假的,根本没有发蒙的课本;识字是真的,老范写好后一笔一画地教给他们。

老范教的第一个字,是“日”。他指指天上的太阳:“那是什么?”

“大阳!”

“不对,是太阳!”

“是大阳!”

“好好好,大阳就大阳。但它实际上是太阳,外面的人都这么叫。太阳就是这个字。”

“明明是一个字嘛。”这个字宝财认识。苏二爷闻听,不觉莞尔。

“是一个字,意思就是太阳。”

教完这个字,又教了个“本”字。他说:“这两个字连起来,就是一个国家,强大的国家,叫日本。”苏二爷闻听,很是不满:“怎么先说日本?应该先教中国。”

“如今日本已经打进中国,先介绍强敌,让孩子们知道,还不应该?”

“什么强敌,老爷说过,日本起初是中国的藩属国。唐朝的时候,经常有船运载日本女人,在海上跟中国男人交配,称为度种。这样生出来的孩子,在日本地位很高。”

冷不丁被苏二爷击中了要害。那要害似乎正好主管语言功能,老范半天才接上来话:“度种一说,不过小说家言,不足为凭。日本从来都不是中国的藩属国,未曾进入中国的朝贡系统。明治以前,日本和中国只有经济文化交流,从无正式的国与国关系。《隋书》上记载有公元607年推古天皇致隋炀帝的国书,开头是: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次年隋朝遣使陪同日使回国,日本史书记载有推古天皇答隋炀帝的国书,首句是:东天皇敬白西皇帝。一直持分庭抗礼的态度。唐朝曾派高仁表到日本答遣唐使之礼,太宗试图让日本进入朝贡系统,也被舒明天皇拒绝。此事《新唐书》上有记载,说是争礼不平,空手而归。如果还盲目抱着天朝大国的思想,那恐怕只能坏事。”

“那明朝的争贡之役,又作何解释?”

“当时日本处于战国时代,那是各个藩主的个人行为。就像前些年中国各地的军阀。”

“东汉时期日本曾经来朝,被光武帝刘秀赐予汉倭奴国的名分,同时颁赐金印一枚。《后汉书·东夷传》记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枚金印乾隆年间已经出土,你不能否认吧?”

“但日本学界对此并不认可。他们认为那枚金印是伪造的。”

“乾隆年间,中国人会到日本去伪造这样一枚金印吗?”

“反正学界没有形成一致意见。”

“中国跟日本即便不是主仆,也有师生关系吧?一批又一批的遣唐使之后,何至于欺师灭祖?”

“日本学习中国,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如今他们已经强大,而中国早已衰落。”

“小日本是怎么强大的?还不是因为《马关条约》,从中国抢劫了两亿白银?再强大,它也是小辈儿!你怎么老长人家志气,灭自家威风?老爷当年就很讨厌这一点。尽管他曾经留学日本。”

“实话难听,你别误会。如今人家都快把中国灭了,如果还抱那种天朝大国的老思维,岂不误国?我们必须正视对手的强大。”

“算了吧,康家寨地处偏远,咱们不谈国事。”

已是秋天,周遭的山野色彩绚烂。老范无奈地一仰头,一记光亮随即从遥远的高空,冷不丁地滴落到他的眼睛里。那是秋天的色彩,大雁南归,游子思乡,正在此时。

8.康家寨属于河南省,归第九督察区的潢川县管辖,但离安徽的立煌县更近。他们无论卖粮还是买布,都会上立煌赶集,而不到潢川。

鬼子来犯,苏二爷当然知道。康家寨偶尔也听到过遥遥的炮声。尽管断定鬼子不会前来滋扰,苏二爷也并未掉以轻心。鬼子打到安徽以前,她已经卖掉一批粮食土产,买来几条快枪和子弹。当然,她没有想到,鬼子其实已经进入寨子,以医生的身份。

那年冬天,康家寨大雪封山,寸步难行。大约是房间密不透风的原因,宝财出了水痘,情形颇为凶险。老范寸步不离,守在跟前。他怜惜这个孩子,也喜欢康二爷生前的藏书。仓皇出逃至此,随身行李一点都没带,书籍更不用提。他生性喜欢读书,可以不闻饭味,但不能少了书香。以往只是借阅,现在则可以使用康二爷的书房。那里有许多的藏书,还有些日文原版的,比如《竹取物语》,以及葛饰北斋的《浮世绘》。这些书籍,足以令老范暂时忘忧,乐不思蜀。

书房空着,水痘又传染,暂时成了病房。老范坐在通红的火炉跟前,看得忘却一切,连苏二爷的脚步都没能听见。苏二爷旁观良久,忽然上前拍拍老范的肩膀:“范先生,别看了吧,免得看成书呆子,就像我们老爷。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去闹革命,最后革命成功,他又成了反动派,气出一身病,何苦呢。”

老范放下书本站起来:“不看书,可怎么活呢?我一个大活人整天不做事,身上会发霉的。”苏二爷含笑道:“医生兼老师,你不是一直在做嘛。”

苏二爷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气。隆冬时节,山上当无花草,不知道香气的来源。老范看看她,只觉她的眉眼柔和了许多,就像房檐下的冰凌进入室内,被火盆融化。

老范心里不觉微微一颤。

苏二爷翻出康二爷的许多东西。文件,手迹,相片,勋章,等等,传示老范。老范接过来一看,立即嗅到了时间的气息。有张照片尤其吸引眼球。那是张合影,上面有六七个人,其中就有他的舅舅,阵亡在武昌城内的步兵大尉金子克己。他站在康二爷后边。

“啊?这是我舅舅呀。他跟康二爷熟悉?”

“那当然,很好的朋友,过命的交情,在日本就认识。不过他后来战死在武昌。”苏二爷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你是日本人?”

老范的话一出口,便意识到了失言。然而话已至此,无法回头,只得硬着头皮承认。苏二爷闻听变色:“怪不得我一见面,就觉得你很奇怪。你是鬼子兵,侵略军,对不对?”

还是只能承认。苏二爷冷冷一笑:“有种!来人!拿下!”

老范放下手中的照片,苦笑道:“苏二爷,就我这样子,还需要兴师动众吗?”苏二爷看看旁边的病床,挥挥手又止住下人:“看你也是条汉子,那就好好说说,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康家寨是何目的。”

得知原委后,苏二爷要求老范投降,老范不干:“那不行,我不能向女人投降。”苏二爷一拍桌子:“我是苏二爷,不是女人!”

“那也不行。我是军人,不能向平民投降,只能向军人投降。”他以为这会激怒苏二爷,结果却没有。苏二爷缓缓道:“这话倒还有点男子气。这样吧,你先老老实实待在康家寨,等开春化冻,我派人押你出去,向政府军投降。是死是活,由他们决定。”

老范没有被上绑,但从此以后,身后多了两个保镖。当然,手枪也被没收。他可以在康家寨内任意活动,只是不能出寨门一步。苏二爷的命令是,敢出寨门一步,守卫立即开枪。

老范的两个保镖,一个是中年木匠兼猎人,人称“木匠头”,有点武艺,善于使斧;另外一个年轻些,除了猎枪在背,腰间还常备一支横笛,人称“小喇叭”。虽则如此,老范在康家寨的生活待遇并未受到影响,有热饭吃,有棉衣穿,有炭火烤。他还像往常那样,教孩子念书识字,碰上有人生病,照样出诊。他跟苏二爷之间也是客客气气。至于宝财,他已经跟老范交上朋友。他喜欢这个老是点头的老师。

9.雪化一分,春近一寸。

山高春来晚。没有等到春暖花开,苏二爷便派出两个人下山进潢川,打探国军下落。他们多年不与政府来往,可以想象,没有良民证,也不知道有日军的哨卡。经过时一人被抓,另外一个腿脚伶俐,侥幸逃脱,回了山寨。

逃回来的这个人,半路上偶然获得一张《告全省民众书》,是二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兼鄂豫皖边区游击总司令、安徽省主席廖磊将军发布的。苏二爷接过来一看,内容涉及九个方面:征辟地主绅耆,延揽人才,共济时艰;妥筹难民生计,成立难民救济会,设立难民工厂;蠲免沦陷区域田赋;推行农村合作贷款,改正农村经济,活动金融流通;保障法币流通;扑灭汉奸及伪组织;重新整编民众武力,寇来大家出击,无事各自归农;铲除贪污;肃清盗匪。

布告的最后是对民众的三点希望:坚定必胜信心;协助军队作战;帮助政府锄奸。

苏二爷一声赞叹:“有条有理,好!”老范接过来看看,微微摇头:“只怕做起来难。”苏二爷一把抢过布告:“那也得做!”老范说:“你们不是跟政府有仇吗?他们亏待过康二爷。”苏二爷说:“那是家事,这是国仇,你不懂吗?”

原来廖磊将军已经开府于立煌县,在康家寨以东,比潢川还要近。苏二爷沉吟片刻,左右为难。河南省府已由开封移往洛阳,路途遥远,半月也未必能到,而且道路十有八九已被鬼子占据,处处豺狼。但若不快点送走,鬼子得知消息,肯定会兴兵来抢。放他回去,以免祸患?苏二爷从来都没想过。此人对于政府和国军一定有用,说不准能提供什么机密。

康家寨初建于明朝,家谱上记得清清楚楚。为防兵祸匪患,建造过程中首先考虑的是防御能力。里面有粮食,也有独立的水源,适合长期坚守。寨子背后还有个隐秘的山洞,可以通到外面。对付一般的毛贼问题不大,但鬼子毕竟是穿洋越海打到这里的,南京上海都没守住,何况小小的康家寨。

师爷和几个老人都想交出老范避祸,但苏二爷坚决不肯:“交出去就能免祸?想得倒美。留着他,山寨或许还有条活路;交出去,只有死路一条。鬼子都打到了家门口,他们能善罢甘休吗?”

这些事情,苏二爷并不避讳老范。在她眼里,他似乎主要还是儿子的救命恩人。老范说:“放我出去,你们肯定不会有事。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康家寨又不是交通要道,他们兵力不够,不会来的。”

“放你出去,你会回到部队?”

老范想了想,只能摇头:“恐怕不会。我到中国军队手中是战俘,没有性命之忧,但是回到部队,只有死路一条。”

苏二爷鼻孔里哼了一身:“你倒是能说实话!”

10.不过迟疑两天,枪声便响到了康家寨。

山路陡峭,曲折难行。从发现鬼子到真正打响,差不多已经过去一个时辰。还好,辎重无法行动,他们没有派来火炮,只有七八个人,押着被抓住的那个探子。

鬼子没有上来就打。他们先派那个探子回来传口信,声称只要交出老范,他们便和平撤兵,绝不侵扰山寨。

探子人称康老幺,明显受过刑,脸上带着伤疤,腿脚还不利落。苏二爷盯着他,老半天不说话。康老幺突然咕咚一声跪倒在地:“苏二爷,他们打我呀,还要用狼狗咬死我。你是知道的,我上有老母,下有幼子,我实在没办法呀。”

“你都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山寨的防御要点,小路,你说没说?”

“没,没有,绝对没有!我不能亏良心!”

“当真没有?”

“我以家人的性命担保!”

“你为什么不说?”

“他们没问。”

苏二爷抄起水壶,对着壶嘴喝口茶,半天后淡淡地说:“你去告诉他们,就说范医生是我的客人,也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我不能交给带枪来的人。”

“二爷,你派别人去吧。我不想去!”

“康老幺,我这是给你条活路,你还不明白?你这样带着鬼子打到山寨,今后还能在寨子里生活?眼神也得把你剜死,唾沫也得把你淹死。你去吧,你的家人,我们会看顾。康家寨有康家寨的章程,这你都知道。”

“二爷一定要我去,那我就去。我会带着他们走水清沟。”

康老幺给苏二爷叩个头,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去。苏二爷一直低着眼睛,等他出门,这才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叹气。老范说:“苏二爷,请你下令,瞄准了再射击,不要乱动。日军的枪法都很准,几乎个个都是神枪手,千万别当了靶子。”

“你真能自吹!康家寨别的没有,就是猎手多。到时候会让你见识见识的。”

从谷底爬到康家寨有三条路,水清沟最好走。老范上来时曾经走过。虽然最好走,但也有道险关。末尾处有个急转弯,转过弯后,两峰对峙,道路狭窄,旁边是深深的溪水。这就是水清沟名字的由来。经过这段长约百米的山路,前面豁然开朗,正对着康家寨,可以一步一步地沿着石磴朝上爬。

康老幺领着鬼子,直奔水清沟而来。寨子里的猎手与护卫,悄悄埋伏在水清沟顶端的崖壁上。从上面看下去,那七八个鬼子身影如豆,时隐时现。他们很想等鬼子全部进入沟里再开枪,但是没能成功。他们把散兵线拉得很长。康老幺领着两个鬼子走在最前面,他们已经开始爬坡,最后两个鬼子还没进沟。

苏二爷率先开枪。只听啪的一声,康老幺身后的一个鬼子便应声而倒。放完枪,她扭脸看看老范,刚要说点什么,却被老范伸手一把摁下。随即嗖嗖两声,两颗子弹相继射来,击中她身边的寨墙,溅起的碎石粉落在他们的耳朵上。

这边枪声一响,沟顶也立即噼里啪啦一阵弹雨。鬼子们要么中弹倒地,要么趴下寻找支撑,只有康老幺依旧呆立原地。他睁着眼睛,双手捂在耳朵上。仿佛对他来说,最大的危险来自于声音。他不怕子弹射击,只怕弹雨呼啸。

剩下四五个鬼子仓皇退出水清沟。他们沿着另外的道路攻击一阵,丝毫没占到便宜,只能丢下三具尸体,天黑之前逃了回去。

康老幺一直站在石磴起步处,双手捂着耳朵。在那期间,苏二爷枪口的准星里,几次闪过他的身影,但最终还是没有扣下扳机。

战斗结束,苏二爷带着大家下去打扫战场。来到康老幺身边时,他还保持着那个姿势。苏二爷淡淡地看他一眼,他立即放下,转身垂手,前头带路。

第一具尸体是苏二爷的战果。她看看老范,老范赞道:“好枪法!”苏二爷不置可否地过去,试图用脚将尸体翻开。

正在此时,尸体突然如同诈尸一般翻身跃起,双手挺枪朝苏二爷刺去。原来他并未被击中要害,一直躺在这里,寻求最后的击发机会。

当时苏二爷在最前面,旁边是康老幺。别人都落在身后。水清沟不是狭窄嘛。眼看悲剧即将酿成,老范猛地向前,把苏二爷朝旁边一拉,康老幺则本能地冲上去,挡住了刺刀。

老范随身的两个保镖也没闲着。小喇叭冲上来,开枪击倒日本兵。康老幺被步枪撑着,还没有倒下,但口鼻已经流出污血,看来伤在肺部。木匠头举起板斧正欲砍鬼子的脑袋,鬼子突然使劲抬手,用最后的力气挣扎着对老范说:“请不要砍头。”

老范制止住木匠头,回身告诉苏二爷。苏二爷道:“小日本这是怕疼还是怕死?”老范说:“不是怕疼,也不是怕死。他不想让你在他还活着的时候砍掉头颅。日本人认为这样的魂灵来世不得托生。要不二十九军的大刀片,能有那么大的震慑力?”

苏二爷点点头:“那就可以成全他吧。”

有此教训,剩余两个他们搜索得很是小心。还好,这两个全部死透,没再诈尸。

11.老范建议埋掉鬼子。就埋在山下的路边,前面树个墓碑。苏二爷说:“你是不是还想说,每人准备一口上等的柏木棺材?活着践踏我们的国土,死了还要穷讲究!”老范说:“不是这个意思。日军向来重视战亡者尸骨的收集。撤离之前,能火化的一定要全部火化,带走骨灰,每人一口小坛子。实在来不及,也要砍掉一只手,或者一根手指,火化后带回去交给家人。这既是维持士气,也想掩盖失败。他们不希望看到日军暴尸荒野。”苏二爷说:“那就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别到处惹事。”老范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他们肯定还会再来找我,也是收集他们的遗骨。你把他们埋好,给予基本的人道礼遇,或许能减少他们对山寨的报复。”

苏二爷略一沉吟:“不用你说,我们也会埋掉。人已经打死,难道还能看着他们喂野狼野狗?几具尸体摆在那里,随意腐烂,还会传播瘟疫。”

诈尸袭击的那个鬼子已经断气。木匠头跟康老幺是朋友,还要砍掉他的脑袋,被苏二爷制止住:“算了吧,他已经为他的错误付出代价。”

三具尸体埋在一起,随便堆个土包以便识别。前面插块木牌子,上面刻了两个字,用墨蘸过:鬼子。书写的师爷本来提议,要写四个字:鬼子之墓,但苏二爷没有同意:“不光这里是鬼子之墓。整个中国,到处都是鬼子之墓。只要他们不滚蛋,就会有这一天。”

这番话突然让老范肃然起敬。敬意过后则是淡淡的悲伤与哀叹。在他的要求下,苏二爷同意在下面增加几个日文字。老范说意思也是鬼子,但其实不是。真正的意思是四个字:大和勇士。

除了康老幺,山寨死伤各一。人赚了一个,枪赚了三条,但康家寨并未因此而欢欣鼓舞。忧虑像层浮云,笼罩在人们心头。苏二爷想尽快送走老范,就像急于送瘟神,但老范不干。他要求训练大家使用这几条三八式步枪:“我现在不能走。他们一定还会再来的。等他们过来,我们再跑,把他们引开。当然,你们要事先探好路,别被他们追上。事是我惹起来的,我不能一走了之。”

老范向苏二爷反复强调鬼子的射击精度。熟练的士兵差不多人人都是狙击手。因为他们土地局促,国力匮乏,浪费不起弹药,所以射击训练十分严酷,强调“每发必中”和“白刃主义”。对新兵的基本要求,是在三百米的距离上对伏靶五发全中。伏靶的大小基本相当于趴在地上的单兵的头与双肩。全部命中还不够,至少有三发要集中在拳头大的面积上。基本要求过关之后实行限秒射击:先在四秒以内,击中三百米外突然露出来的靶子;其次是两秒,最后一步要求他们头戴防毒面具跃进三十米,再开始限秒射击。成绩达不到别想休息吃饭。尽管人人都有狙击手的潜质,日军编制中还是有专门的狙击手。每个步兵中队十五名,每小队五名。第一分队两名,后面三个分队各有一名。按照那天的日军规模,很可能有一名狙击手。上次打伏击可以占点便宜。如今已无战术突然性,必须小心应对。

其实不用老范细说,苏二爷也好,男人们也罢,对于鬼子的枪法已有深刻印象。如此不利的仰攻地形,他们还能击中寨中的两个人,不是神枪手,肯定做不到。苏二爷想想,只能点头同意。于是老范就带着几个男人,训练他们射击。他尽管是医护兵,但有三个月入营军训垫底,外加平常的预备役训练,单兵素质并不差。

训练成人,也要教育孩子。对于孩子们来说,枪声更像年节时的爆竹,令他们兴奋。直到最后埋葬山寨的死人,他们才感到一丝恐惧。当然,他们无法理解死亡,不知道其具体含义。他们只知道那些人一旦装进名叫棺材的木匣子埋入地下,便无法钻出地面,像往常那样干农活,种地打猎。老范看着宝财的眼睛,内心柔情涌动。如果日军果真攻入康家寨,那么他的下场,早有前车之鉴。他绝对不能容忍这种局面的发生。

宝财的水痘早已痊愈,但老范还是照常出入苏二爷的大门。他喜欢康二爷的书房。在那里,他也教宝财写大仿。中日文化的关系,就像藤缠树树绕藤,或者就像两根极近的毛细血管,再精密的手术,也无法将之彻底分开。他在中国生活多年,受汉文化的影响在所难免,可还有很多日本人从未到过中国,照样也能写汉诗、精书法。

老范教宝财,苏二爷旁观。她的眼神越来越柔和,被母性的慈爱润泽着,宛若庭院里被濡湿的草木丛中反射出来的夕阳一般的晚霞余晖。这眼神一点点地湿润老范,湿度令他警醒。他抬头看看苏二爷,不自觉地眯缝起眼睛,仿佛那样就可以在情感的表面镀层金,屏蔽其中的尴尬气氛。

“你知不知道,你舅舅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我们接到的通知,只是战死。”

“他当时和我们老爷在一起。他们几个一起攻击机枪阵地。我们老爷要冲锋,你舅舅不让。他说他是大尉,有实战经验,应该他上。他一冲出去,没跑几步,便中了弹。”

“真正的日本军人,都会这样的。”

“昨天你也几乎救了我。”

“你根本就不该去一线。”

“你什么意思?我苏二爷哪儿不能去?”

“不不,你误会了我的意思。司令官都不该去一线。”老范灵机一动,立即拐过弯来。

“你为什么要逃亡?”苏二爷的语气,也缓和下来。

“我来中国的目的,是为了天皇的圣战,而非屠杀平民。”

12.十天之后,鬼子杀了回马枪。不知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那时新四军尚未开进至此,或许是廖磊将军给鬼子制造了新的麻烦,他们一时没有顾上。

这次增加了兵力,来了三十几个。不过不都是鬼子,真正的鬼子还是七八个,以伪军为主。他们到达之后,首先挖开坟墓,找来枯柴垫底,把尸骨摞在上边,泼上汽油,准备火化。同时又派伪军打着白旗,上了山寨。当然,这个和平使者依然没得到好脸,被苏二爷一阵斥骂,灰溜溜地滚了回去。他们是刘桂堂的部下,虽然当了汉奸,照样得卖命,而且从绥远热河奔波到此。

苏二爷微笑着说:“你回去告诉鬼子,他们是鬼子,那人也是鬼子,我谁都不偏,谁都不向。我已经把他放出去,他们有本事,就自己去抓,抓着抓不着都是小日本的事情,跟中国人无关,别来烦我们康家寨。滚吧!”

敌军人数虽然多,但受地形限制,依旧得不到火炮支援,连重机枪都没带,只有几挺班用轻机枪。老范已经仔细训练过山上的男人,使用三八式步枪瞄准还击。日军攻击一阵,除了留下几具尸体,在房屋和寨墙上抠出些许枪眼,再无收获。手榴弹呢?手榴弹扔不上来。有了上次的经验,这回大家以打冷枪为主,很少有人露头,所以也基本没有伤亡。苏二爷看看旁边的老范:“他们的枪法,似乎不如上回嘛。”老范扫一眼苏二爷,没有吭气。这时两个伪军在长官的斥骂下开始冲锋,跑几步卧倒一回。老范一把抓过小喇叭背后的三八式,将枪托紧紧地顶在肩膀上,眯眼盯着准星,张网以待。那个伪军刚刚起步,他一扣扳机,那人随即栽倒。

苏二爷说:“你怎么不打日本人?”老范没看苏二爷,转身把长枪交还给小喇叭:“这是医护兵的枪法。我打的也不是中国人。好吧,我们该走了。你多保重。”老范说完起身,弯腰跑到射击死角,规规矩矩地冲苏二爷鞠了一躬。

苏二爷盯着老范的脸,片刻之后才回复道:“等打完仗两国讲和,有空再来山寨,我们随时欢迎。”

木匠头对这一带的地形道路十分熟悉,早已设计好几条逃跑路线。除了他和小喇叭,护送的还有一个人。他带着苏二爷的书信以及二百大洋,准备交给廖磊将军,作为抗日捐税。

大家都带着武器,老范也佩带着自己的手枪。在木匠头的带领下,他们抄隐秘的小路,很快便跑上对面的山梁。老范一手持枪,一手持纸卷的喇叭筒。木匠头他们冲鬼子的方向打了几枪,老范随即用日语喊道:

“我已经离开康家寨。既然是军人,既然要圣战,那就不要骚扰平民。要想抓我,就跟过来!多有打扰,实在对不起!”

老范说完,小喇叭开始吹笛子。

如此流利的日语,鬼子只能相信。他们随即调整方向,向南追去。与此同时,尸骨也开始火化。从康家寨上面看过去,看得最清楚的是上面的黑烟。苏二爷手里紧紧捏着几张日元,扭头盯着声音的方向,老半天没回过神来。

日元是老范临走时留下来的:“这是日本钱,也能买东西。请你转交给伤亡者的家属,向他们多多致歉。”苏二爷起先不肯收:“这是什么话,在康家寨,还用得着你抚恤?山寨都有成规定例。”老范又鞠个躬:“请务必收下。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惭愧的是,我只有这么多。就我现在这情况,命都未必能保住,要钱还有啥用?还有一些法币,不过都是上头发下来的伪钞。你叫人烧了吧。”

苏二爷略一思忖:“干吗要烧掉?下回到潢川找日本人买东西,就用它们!”

13.从康家寨往东,道路难行,所幸一直没碰上鬼子。公路上有鬼子的铁甲车来回巡逻,他们在当地人的引导下避开那个时间段,顺利穿越,抵达立煌。安徽省政府设在县城里面,衙门毫无气派,甚至失于简朴,小院一座而已,只是门前的哨兵提示着不同。然而到门口一打听,廖磊平常并不在此办公,省主席职责由民政厅厅长代行。将军本人常驻二十一集团军司令部,在城南十多里的傅家湾。

只好再去傅家湾。老范没有想到,廖磊将军会出面接见。中将与一等兵,距离何止千里。见面之前,他们听见里面有人发怒,似乎在训斥谁。不久办公室打开门,一个穿草鞋打绑腿的青年垂头丧气地出来。后来才知道,廖磊将军体恤时艰,生性朴素。有些人便投其所好,穿草鞋打绑腿前来钻空子。廖将军也确实委任过这样假朴素真贪腐的县长,但是一经发现,立即查处。这就是一例。

副官随即传见老范他们几个。进去一看,里面的陈设也很简朴,几张桌子,几排文件柜,如此而已。里面还有个大办公室,从敞开的门里可以看见,墙上遮着绿布,估计下面有军事地图;桌上摆着巨大的沙盘。

老范进去之后,规规矩矩地立正敬礼,算是正式投降。在此之前,手枪已经缴给副官。

将军身材健硕,国字脸,眼睛大,耳朵也不小。两撇眉毛前浓后疏,对比突然而且鲜明。他脸上微露笑意:“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也算勇士。希望有更多的日军官兵迷途知返。坐吧。”

“不敢,将军驾前,没有一等兵的座位。”将军满口广西官话,老范听得有点费劲。

将军没有勉强,转身回到座位,对老范说:“你可能已经知道,国府已经迁往陪都重庆,准备长期抗战。你对时局怎么判断?中日军队,有何优劣?”

“报告将军,我对时局了解甚少,不敢妄下结论。不过,刚到中国时我信心十足,觉得很快便能解决问题,但现在已经改变观点。中日之战,恐将旷日持久,两败俱伤。”

“噢?原因呢?”

“日本军队纪律太差,对平民妄加杀戮,无法赢得民心。”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日本地域如此狭小,还妄图鲸吞中国,贪心不足蛇吞象嘛。你们最终的失败无法避免。大战刚起,你们叫嚣速战速决,三个月结束中国事变,现在呢,就连口号都不得不变:利用现地有资源,树立百年战争;整肃重于进攻、建设重于破坏、开发重于封锁、长期建设战争。你们建设,我们难道不会建设?我可以告诉你,连我这个省主席都没有想到,如今安徽的财政收入,比起和平时期竟然不降反升。可见我们努力改善的空间有多么巨大。只要我们一起努力,胜利是必然的。”

“那也未必。据说贵省有个民谣,生了儿子是老蒋的,生了闺女是老广的,打了粮食是保长的。你的财政收入,与此有关吧?这恐怕不能持久。”

“都是共产党别有用心的宣传,不值一提。现在举国一致全力抗战,势必要付出一些代价。这是难免的。”

老范没再开口。廖磊接着问道:

“你如何评价中国军队?”

“中国军队抵抗一直顽强,从上海到富金山,我们都付出了惨重代价。不过士兵训练不够,单兵素质差。这是失败的主要原因。”

“嗯,我们的武器配备,也不如日军。这不是什么秘密。”

“最主要的还是单兵素质。在上海作战期间,你们有些部队比如三十六师、八十七师、八十八师,无论火炮还是近战武器,实际上都优于日军。我们常有子弹卡壳、手榴弹和炮弹哑火现象。尤其是你们从德国引进的大炮,火力比日军要强得多。”

廖磊沉默片刻,微微点头:“还有呢?”

“虽有作战意志,但缺乏主动进攻精神,习惯于被动防守。”

“是吗?三个月之后,你回头再看,我们究竟有无主动进攻精神。长官部来电,要求将你解送过去统一安置。你休息几天就出发吧。你放心,日军虽然残暴,但国军乃仁义之师,不会难为你的。”

看了苏二爷的信和大洋,廖磊十分高兴:“这才是我中华大节!省府近日要召开全省临时参议会,虽然康家寨不在安徽地面,我也要邀请苏二爷与会。”

廖磊吩咐副官将大洋登记入库,另取十五块银元作为奖赏。木匠头把钱递给第三人:“将军,我们来之前苏二爷已有吩咐。我和小喇叭参加国军,让他回去报信。”

廖磊点点头:“也好。这样吧,你们两个也跟随他,到了长官部,就在那儿参军。”

14.从廖磊的办公室出来,副官安顿他们住下。第二天,一个少尉带着二十几个骑兵,护送老范他们向西开进。小喇叭问道:“长官,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少尉鄙夷地看他一眼:“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长官部在哪里?路程多远?”少尉用刺马针刺了战马一下,挥鞭便走:“不要啰唆,军事机密!”

小喇叭气哼哼地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嘟囔。他和木匠头都是猎人的底子,习惯于自己行走,在山岭里健步如飞,真正骑马反倒觉得累。这也正常,骑马需要点技巧。一般人突然上了马背,不但累,两条腿和胯裆还会颠得生疼。偏偏少尉跑得飞快。可为何要赶这么急,他已经碰过钉子,不敢再说。木匠头呢,又向来没话。

两人的和解是在休息时刻。在公路上疯跑一阵,他们骑入旁边的树林,安排好岗哨,打尖休息。小喇叭张开双腿,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刚刚调匀呼吸,便抽出笛子开始吹奏。

乍一进入树林,顿觉眼前昏暗,老半天才适应。早已入春,林间花朵还少,但树叶已是一片葱茏。杨柳枝头的嫩芽急于发展,已经露出绿黄色的帽顶,让人无端遐想她的相貌。老范也累得够呛。这一路西行,虽然不经过富金山,也不过坳口圹,但依旧是他的伤心故地。笛乐如同溪水,此时流过疲惫的身躯,是难得的抚慰。但是渐渐地,他又心生凄凉。凄凉其实也并非由心而生,而是音乐播撒下的种子,似乎谁也想不到,它能如此快速地生长。

少尉起身过去,黑色的马靴立在小喇叭跟前。他没有打扰“小喇叭”,默默地在旁边坐下,等他吹完,才开口问道:“你吹的曲子叫啥?真好听。”“小喇叭”没有起身:“我也不知道叫啥。老辈儿人传下来的。”少尉拍拍他的胸膛:“再吹一曲吧。吹完咱们继续赶路。到达长官部,有时间限制。这一路下去,可别碰上打仗。你是不知道,最近鬼子调动频繁,很可能又要进攻。要不咱们这一路,会这么安静?”

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已经由潢川、襄阳一路移往老河口。他们得取道商城、光山、罗山,经过信阳,沿桐柏、唐河一带进入湖北。这一路上国军的兵站不多,主要还是游击区,敌我双方犬牙交错。

突然下了雨。雨点如豆,砸在脸上生疼。大家立刻浑身湿透。老范尽可能地一动不动,以便捂热身上的水,同时杜绝新的水从屁股下面或者脖子里流进去。而被雨水彻底洗礼的战马,鬃毛倒伏,马脖子变得纤细许多。次日雨住风停,他们快马加鞭,到达罗山南部的重镇周党畈。一年多前鬼子进攻信阳,南路便由此经过。

正想继续前进,突然遭遇敌兵。

这是场遭遇战。他们正在飞跑,突然枪声四起,几匹战马一阵嘶鸣,仆倒在地,将背上的士兵甩出老远。大家本能地抽出刀枪。少尉一声喝令,他们纷纷勒住马缰,就地寻找掩护;少尉转头冲上旁边的一个小山坡,登高望远,判断敌情。

行冲过去,是本能的想法。但是对面有敌人的机枪阵地,战马再快,也快不过子弹。迅速脱离敌人,是最佳选择。少尉用望远镜仔细搜索观察,发现东西两边都有敌人,而南北两线毫无动静。往南是湖北大悟地界,离武汉越近,敌兵势力越大。武汉会战期间,在小界岭、沙窝一带完成阻击任务的宋希濂,率部到达这一带后,认为无法执行西撤的命令,当机立断掉头向北,越过信阳至潢川的公路,经过息县转道驻马店附近越过平汉线,才得以全师而归,最终被军委会通令嘉奖。少尉在集团军总部工作,曾经看过这份战报。

少尉决定如法炮制,迅速向北突进。他下令成战斗队形,老范、木匠头和小喇叭殿后,全力向北冲击。跑出两百米,他才明白那里已经张好大网。然而事已至此,弓箭射出,无法回头。他们一边射击,一边使劲刺马,狂飙突进。

子弹扑扑地射来,不断有战马倒地,也不断有人落马。落马者都是缺乏经验的骑手。真正训练有素的骑兵,即便在中枪的瞬间,也会本能地低头贴紧马身,因而短时间内不会落马。

空马继续飞奔,仿佛主人还在背上,它腰间还能不时感觉到刺马针。老范弯腰低头伏在马背上,压根儿就没有掏出手枪。他决心不向日军开一枪。如果就此被日军打死,那算得上最好的结局。直到最后,他发现有戴大盖帽的伪军为止。

等冲到日军的机枪阵地跟前,二十多人的队伍已经折损大半。七八个鬼子骑兵冲出来接战。一个鬼子挥刀纵马,直奔老范而来,但老范并未举枪射击。一阵寒光带着尘土气息,扑面而来。老范闭上眼睛,低声诵佛。然而最终他的脖子并未等到冰凉的刀锋,耳朵跟前却有兵器相格的沉闷声响。原来就在鬼子的刀锋快要掠到老范的脖颈时,少尉从斜刺里杀出,挥刀抵住,在格斗中将鬼子的右胳膊砍落在地。

木匠头使用板斧,就像狼用牙齿。狼能用牙齿咬住皮毛中的虱子,他也能用板斧雕花。他挥舞着斧头左挥右砍,虽然尺寸短,但却并未吃亏,先后砍了两个鬼子。此时少尉的军刀已经破口。他们不敢恋战,冲出包围圈,便打马狂奔。

15.冲出重围后,二十多人的队伍只剩了七个。除了老范和他的两个保镖,少尉身边只有三个兵。

这里的地形老范熟悉。他引导大家钻山越岭,直奔他童年的久居之地鸡公山,准备从那里穿越平汉铁路。

一路征战,人困马乏。大家找个树林休息打尖。“小喇叭”朝身后一摸笛子,却发现只剩下一半,下面带着斜斜的光滑切口。鬼子的军刀的确锋利。他骂了一声,起身折断一根树枝,将表面弄干净,使劲揉搓一阵,然后挤出白色的树肉,将空心树皮含在口中,又开始吹奏。

这一路上,少尉基本没怎么搭理老范。此刻听着小喇叭的奏乐,他冷冷地质问老范道:“你为何不开枪?子弹打光了吗?”老范摇摇头:“我不能向他们开枪。”少尉说:“鬼子就是鬼子。告诉你,我救你不是因为喜欢你,只是服从命令。我要把你活着交给长官。”

老范没有吭气。

奔波至此,脚也想放松。少尉脱下马靴,用清水洗去征尘。他们正在说话,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条蝮蛇悄然爬到少尉的光脚旁边。有个伤兵发现之后,本能地一声惊叫。少尉一打哆嗦,正好踩在蛇身上。蝮蛇受此惊吓,立即抬头攻击,咬中他的大脚趾。

木匠头一言不发,起身过来,一斧头剁掉蛇头,然后破开蛇身,掏出蛇胆。老范捧起少尉的脚掌,查看伤情:“糟糕,这是毒蛇,药箱里没有抗蛇毒血清。”

当然是毒蛇,谁都能认出来。信阳土话,称为土狗子。老范招呼木匠头切开少尉的伤口,木匠头立即提起斧头。少尉大惧,本能地伸手意欲阻挡。木匠头面无表情地说:“怎么,国军军官也有害怕的时候?你放心。别看咱斧头大,但活儿细。说砍几分就是几分。”他盯着少尉的眼睛,不看伤口,但已经按照老范的要求,在那里切开小小的十字形。

老范摁住伤口,一边挤压,一边用嘴朝外吸。吸一口血水,吐掉,然后再挤,再吸。

不一会儿,老范的嘴巴就开始肿胀。他赶紧用溪水漱口,然后叫人摁住少尉的大腿,点着火棍,将伤口烙住。

少尉两眼茫然地看着老范:“我刚才说过,我救你不是因为喜欢你,只是执行命令。”老范没接少尉的目光,只顾忙活着处理伤口:“我救你也不是意图报答,只是尽医生的职责。没有中国人也没有日本人,只有病人。”他的嘴巴红肿着,说话有点变调,显得怪声怪气。气温一天天升高,少尉的脚被马靴包裹着,长途行军至此,气味可想而知。然而老范毫不在意。他也不在意少尉的态度。相反,他甚至为此而感觉心安。

人员折损殆尽,少尉又被毒蛇咬伤,这可怎么办呢?正巧,走着走着,他们被一群穿着灰土布军装的士兵拦住。后来才知道,这是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的部队。当年闹红的那点老底子。

老范一行人被带到指挥部。少尉需要紧急医治。指挥官说:“你们就别走了吧。日军已经对第五战区展开攻击,主攻方向应该是襄阳一带。我们突然开进到这里,主要目的就是策应国军正面作战。信阳的日军主力已经西出桐柏,要不你们怎么能顺利冲出来?从调动的兵力上判断,这场战事短时间内恐怕不会结束。前方道路肯定不通。”

因找不到抗蛇毒血清,只能按照土法医治。少尉虽然保住了大脚指头,但二十多天后才能真正走山路。

二十多天,足以发生很多事情。比如日军所谓的襄东攻势、国军口中的随(县)枣(阳)会战结束,鬼子的攻势终被挫败;比如少尉决定加入新四军;老范虽然不同意参加新四军,但愿意为他们提供医疗服务。前提是,他不以任何形式直接与日军交战。

刚刚碰到新四军时,老范对他们几乎就是不屑一顾。他们服装不统一,武器装备也很杂乱。很难相信这是军队,而非土匪。这个态度激怒了给他做思想工作的干部。他随手抓过旁边一个战士手中的三八大盖:“不是正规军,不能打仗;不能打仗,我们能缴获这样的武器吗?这是哪儿出产的,你不会不认识吧?”

此时外面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人。高个子走在前边,矮个子在侧后,两个人都背着斗笠。给老范做工作的干部一见,立即起身敬礼:“司令员!”

走在前边的,就是新四军独立游击大队司令员李先念。最终做通老范工作的,与其说是老范,还不如说是李先念背上的斗笠。老范在南京听几个在华北打过仗的尉官说,他们不怕别的,就怕那些背着斗笠的部队。那都是老共产党。他们从南方过来,习惯背着斗笠,打起仗来是真不要命。

廖磊属于桂系。安徽也是桂系的天下。众所周知,桂系跟国府素有隔阂。有句俗话大家都知道:国民党是蓝的,共产党是红的,广西是紫的。少尉能在二十天之内同意加入新四军,与之不无关系。相形之下,木匠头和小喇叭倒是有点犹豫:“跟着你们打仗,立功政府承认不承认?”李先念爽朗地一笑:“如今国共合作,新四军也是政府军呀。你们不是刚刚见过廖磊将军吗?他是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一集团军,我们是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他在立煌召开临时参政会,都要邀请共产党代表呢。不必顾虑,放心参军打鬼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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