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志汇十月长篇小说

刀 26

        我该走了。包里除了火红山菜馆的小刀、薛老八的菜刀之外没有任何一把户撒刀。即便薛老八说你可以买我两把七折的好刀我也没动心(就算七折还是贵得离谱)。刚要动身,我又发现一把绝世的好刀——大狼狗突然直奔西厢房,回头冲我吼叫不止。薛老八说狗日的耳朵你倒会丢人现眼哩!我问他干吗这么说,他笑笑,说过去看了就晓得;大狼狗在西厢房逡巡打转,冲我嘶嘶低啸,显然在发出邀请。我穿过天井,大着胆子紧贴它硕大的脑袋走入西厢房。它蹲坐地上,仰头看我。耳朵,你他妈真是越来越爱现了!薛老八跟进来,戳着它脑门喝骂。耳朵的目光转向墙壁。其实我已经看见。没法看不见。太大了,整面墙上铺满一把硕大无朋的户撒刀照片,几十条户撒汉子光着膀子围着它,锋刃向上,闪闪发光,犹如一头抹香鲸的脊骨。刀是典型户撒刀的样式,刀把宽阔,新月形刀尖,刀身上刻有大大的薛字。这把立于野外的大刀简直顶天立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知道它是怎么打出来的!我追问薛老八原委,他告诉我,这可是陇川县政府对户撒刀王的特殊奖赏,当然也是一大考验。这把货真价实的刀王,现在大概已经躺在京城的云南民俗博物馆啦,装车运走那天惊动了全户撒,一辆火车那么大的大卡车才把它顺利运出去,一路上凡是见了它的人全都目瞪口呆。我望着照片,这刀你卖多少?我要了。他哈哈大笑。

        是七彩刀?

        当然不是。薛老八转身看我。不过,你要觉得是,它就是。

        我向他告辞。差不多每次都这样——千方百计追寻的结果总是竹篮打水。你纠结于传说、追述和经验,你以为你总能搞得明明白白,最终还是瞎忙一场。挺傻的。自己感动自己,把别人贬得一钱不值就你轰轰烈烈,像个悲壮的英雄。为什么每次都觉得抓住了什么最终还是两手空空?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低头走开。你要胆敢往谁脸上吐唾沫那才有种呢,可你没种。你连往自己身上吐唾沫的种都没有。

        我回到小旅馆,退掉房间。这一天,这最后的户撒白天阳光灿烂,空气像刚下过雨一样醇烈。入冬的田畴平整、辽阔,一群白鹭展翅徐飞,慢得像升格镜头;酸枣树、大松树绿得发暗,阿昌人的屋顶在太阳下闪出青铜般的微光。我大步走在田垄之上田野之间,到处鼓荡着白云游子意的况味。路过火红山菜馆,坐在门前的老板大声招呼我,要走啦?我点头。他说不吃碗牛肉再走?我说不啦,我赶车,回昆明。他说见过薛老八了?我说见过了,他摇摇头,欢迎再来户撒。我谢了他,大步走向村口,很快跳上一辆开往县城的中巴车。车内坐满农民,他们散发出浓烈汗味。抵达陇川后很快找到返回昆明的班车。小小的站台一片岑寂。我坐在座位上,恍然觉得从没去过户撒,记忆突然模糊了,就连薛老八的长相也暗淡不明。司机是个大块头,他招呼一声后发动汽车。窗外风景飞逝:这个干净宽敞的小县城几乎没有多余的车,也永远不会塞车。如假包换的好地方哪。我闭上眼,任车子带我一路向前。

        深夜才抵达昆明。我醒来时眼前灯火辉煌,昆明西市区就躺在窗外,像虚假的布景。我转身问司机几点了,回答说十点四十八分。我吓一跳:睡了整整十个钟头,中途竟然没下车吃口东西,更没上个厕所。司机说我真能睡,他开几十年车了,头一回碰上这么能睡的客人。我猛然问他,知不知道户撒刀。他说咋能不知?他就是户撒的汉人呢。户撒很多汉人?当然,很多汉人。我低下头,想起一个几乎忘掉的细节——刀背上那个小小的“七”字。

        户撒刀匠一般在哪里刻上记号?我问司机。

        靠近刀把。

        不会在刀背上?

        我比画给他看。

        他笑了。不可能。

        从不刻在刀背?

        我从没听说过。

        薛老七,你知道吧?

        认得,薛老八他爹啊,早跑球了,消失几十年了。

        他是当年刀王?

        当然是。

        他会在刀背上刻七字?

        笑话,刀王咋可能在自己的刀背上刻字?他笑了,这就好比说,你是汉人,你会在你脸上刻一个汉字吗?

        我浑身冒汗。

        问题是,薛老八明明知道我必将了解户撒刀匠刻字留名的常规啊,他何必冒这个险?

        这个嘛,这就搞球不清楚咯。不蒙你们外乡人蒙哪个?

        你听说过七彩刀吗?

        司机在黑暗中摇头,又点头。最后笑了,好像是有的吧?认不得,不好说。真不好说。他转头望着我,这鬼东西重要吗?这个七彩刀还是八彩刀,重要吗?

 

鲽鱼计划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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