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镇之于历史,若是带有命名上的归属感,就无法被忽视和遗忘,如果再与食物等生活细节相关,便更加拥有人间烟火的亲近力量,即使经历沧海桑田的变迁,再被提起时也依然有血有肉,寻得到最初的鲜活味道。
太仓在行政区划上隶属苏州,在地缘上却与上海最为贴近,从上海虹桥机场到太仓只有50公里,高速公路几乎贯穿全程。但我以为,太仓就是太仓,不是任何大都市的一部分,也不生活在任何城市的“阴影”之下,它是独特的兀自生长的个体,既不像上海那样拥挤嘈杂,也不像苏州那样被过于标签化的古迹重压着。
“太仓”之名大约得自元朝末年,而其作为国家仓库的历史可上溯到春秋时期,当时这座人烟稀少的滨海村落被吴王选中成为屯粮仓储之地,从此这一功能就没有改变过,后来之所以被冠以“太”字,是因为境内纵横河道的开拓,以及漕粮海运的盛行。元代时,粮食、丝绸、水产、陶瓷、茶叶等物资的大幅出口和交换,使太仓的仓储变成了活动的黄金屋。当时太仓从刘家港到南门张泾关长达三十里的范围内皆是长堤码头,商贾显贵云集,店铺旅肆林立,由太仓驶出的商船向北可达今日本、韩国,向南可达今越南、泰国,海运贸易盛极一时,“六国码头”、“锦绣江南金太仓”的美称也随着商业的推动传遍世界。
如今在太仓博物馆可以看到昔日“六国码头”的宏伟景象。博物馆将“粮仓”的概念深植于建筑设计之中,整座展示大厅是一个三层高的玻璃天井,巨大的形如竹编仓盖的装饰物高垂在正中,下方是“六国码头”的立体模拟景观:繁杂的水道环绕着规整方正的太仓城,一座座曲桥联结两岸,城内城外遍布商铺、宫殿、民宅和粮仓,满帆的大船排列在一座座码头旁,等待随时起锚,驶入长江,再驶入茫茫的远洋。
曾经在太仓等待起锚的不只是商人和船工,还有著名的三保太监郑和。从1405年到1433年的29年里,郑和率领的船队,以刘家港作为亲近世界的起点,先后七次扬帆远航,最远到达了非洲东海岸。郑和的庞大船队停泊在太仓的巨型码头上,蔚为壮观,鱼米之乡的丰富物产,为船队补充了一日三餐的家乡味道。许多水手是就地选拔的,这些来自江南的船员经验丰富,成为下西洋的骨干。郑和与近随们日修船桅,夜观星象,以期风平浪静。每次出行前,郑和都会在天妃宫(位于今天的浏河古镇)虔诚地焚香敬天,这样的行前祭拜持续进行了六次,第七次出行时没有例行祭拜,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命运使然,郑和最终没能平安返回太仓,他的故事与先前所立的碑刻一起被留在了天妃宫。今天人们还可以在天妃宫的香火里隐约看到郑和虔诚而坚毅的身影,他使得太仓的历史更加厚重,也将太仓与更为广阔的世界联结在一起。
头戴白色高帽的厨师将河豚从玻璃缸中取出,在其腹部两鳍的位置轻轻揉捏,河豚就像生气一般变得圆滚起来。这样的情节每天都在太仓大大小小的江鲜饭馆中反复上演,观看“萌物河豚变形”,是品尝这种著名的“惊险”食材的必备前奏。
30分钟之后,食客与经过红烧的河豚再次相遇。按照传统,河豚店的厨师和老板会在这道菜品上桌时当着客人的面试吃,以此证明已经将河豚身上具有毒素的部分处理干净,特别是含有剧毒的肝脏、鱼子和眼睛不能有半点遗留。尝一口鱼肉,厚实、紧致、有弹性,没有刺骨,回味甘香。鱼皮胶质丰满,鲜嫩无比,是河豚不可多得的精华部分,但布满微小的硬刺,正宗的吃法是将鱼皮带刺的一面向内卷起,然后生吞入喉。
河豚与鲥鱼、刀鱼、鮰鱼并称为“长江四鲜”。太仓北部38.3公里的长江沿岸,出产众多优质水产,但寻味“四鲜”的代价依然高昂,野生河豚的价格每斤超过2000元(养殖的每个大约200~300元),特大刀鱼每斤的价格接近2000元,活的鲥鱼每斤也要500元左右。这样的高价并非源于今天的炒作,其实古已有之,清代张英曾在《吴门竹枝词》中写道:“杨花落后春潮长,入网霜鳞玉不如。骄语吴依侥幸杀,千钱昨日吃鲥鱼。”
独一无二的“春之美味”,加上历史上著名的“美食写手”的推荐,使得人们不惧毒素的威胁和高价的压力,每每赶在春江水暖的季节齐聚太仓,以期品尝声名显赫的“长江四鲜”。伴随着“赶节冰鲜何太早,南濠四月卖鲥鱼”的诗句,或是“河豚白吉撒籽撒勒海滩边”的歌谣,品尝热气蒸腾、香气四溢的盘中餐,太仓源远流长的安逸生活又被唤醒了。
太仓是江河湖海会聚之地,除“长江四鲜”之外,清蒸鲳鱼、酒酿带鱼、松鼠黄鱼、味蒸梭子蟹等精烧的鲜美海产,白汁甲鱼、酱油河虾、糟油螺蛳、雪菜昂刺鱼等巧烹的美味河鲜,从元末开始就向络绎而来的外国贡使、慕名泊船的番商洋贾传递着中华料理的精髓。
昔日,太仓城港房屋密集、街道纵横,吹拉弹唱彻夜不绝,那时昆曲的主流唱腔“水磨腔”已蔚然成风,在码头与街巷、船工与居民间曲曲流转。随着岁月的流转与城市的变迁,旧时风光只存在于博物馆的画册里,但餐桌上的美味却流传了下来,一如既往地充当着本土文化的守护者。在太仓老城区的洛阳路,制作江、海、湖三鲜的小餐馆,灶火熄了又燃起,日复一日,像洄游的鲥鱼一样准确无误。一碗杂鲜面,一壶热黄酒,加上传统的水中鲜味,灯影里的觥筹交错,就是江南富庶之地的家常生活。
或许是近在咫尺的苏州园林名气太大,或许是本身作为港口、码头的历史过于悠久,又或许是因为历史动荡造成的旧景损毁,太仓的园林似乎并不为人所知。其实,“太仓园林甲东南”的说法很早就有,因为贸易的繁荣,太仓当年吸引了许多官员、名流在此建造“别墅”,例如明代刑部尚书王世贞的弇山园、离园,宰相王文肃的王氏园、南园、东郊园,刑部郎中陆昶的锦溪小墅,吏部员外郎王世骐的贲园,清代太常寺少卿王世懋的澹园。
王文肃的南园,当地人称“太师府”,是一座巧思妙构的精致庭园,如今已恢复大半,重建方案全部依照原图制订。平时太仓的游客并不太多,春日走进南园,安静无扰,可以想象自己就是这里的主人。影壁和月门掩映着白墙黛瓦的楼阁亭榭,新绿的嫩芽吐露丝丝暖意,倒影在池水中,微微颤动。梅花依然盛放,不负王宰相当年的夙愿——这座大宅建造时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培植梅花。参差的石岸,歪扭的枝干,高曲的石桥,曲回的长廊,都透露着中国人(尤其是南方文人)含蓄、迂回、保守的人生态度和生存哲学。园林的灵魂,就是人的灵魂。
游览江南园林,最重要的是看水,看在一座小小的庭院中水景是如何变化多端,镜像的布置如何使空间无限扩容,亭、台、楼、阁、轩、榭、廊如何合为一体,以及移步换景,如何才能寻到最佳角度。园林的精彩在于变与不变之间,不变的是基本的建筑法则与规矩,变的是个人的感悟和体验,不同的看法,折射出观园者心中的自有天地,这也是中国文化的魅力所在。
如今太仓规划、建设了一些新式的“城市水园林”,比如鹭园生态湿地、金仓湖湿地公园、长江口旅游度假园区。它们严格来说也许并不算是园林,但更贴近自然,给城市带来更多生命的活力。湿地公园有城市中难得一见的庞大水域和密织河网,经由取自天然的土、石、木、泥构造出水系的形态,水中鱼和林中鸟近在眼前,也近在耳畔。仿佛是江南园林的延展,却比深锁豪门之中的风景更接地气。
更接地气的江南生活是在古镇里。太仓的地域并不广阔,下辖的沙溪、浏河等水乡古镇却也名声在外。沙溪古镇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芥川龙之介当年在《中国游记》中描写过的那种“典型的中国风景”:“临水的一家家民居之间,架着一座座高高拱起的石桥。两岸的粉墙,似乎在水中留下了清晰的倒影。两三只南派中国画中时而可见的船只系在水边。”躲开节假日的汹涌人潮,就会在沙溪收获安静的旧时光和旧情思,要想重温芥川龙之介口中“典型的中国风景”,最好还是在春天。古镇里不期而遇的大多是老人,这亦是今日中国的“典型风景”,他们悠悠然地生活在建立了千百年的古老家园里,坚守着简单生活的奥义,前路如何抵达,来路错过了什么,镇上什么最好吃,手中的活计如何精彩纷呈,三言两语的闲聊,就道出了沙溪厚重文化的线索,这种直达灵魂的述说,非对故土的热爱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