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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漆之美

作者:撰文 图片 王雨

因为对中国传统工艺的喜爱,我和林瑾洪于2012年2月开始了全国范围的手工艺旅行,目前已经寻访了70多种,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漆器。中国漆器走过了7000年的灿烂历程,我们在成都、凉山、福州、扬州、贵州等地拜访了多名漆艺手艺人,追随那永不褪色的人间美物。

撰文 图片 王雨

行者档案

王雨与林瑾洪,因对传统工艺的喜爱与兴趣,2012年开始在全国范围游走,寻访传统手工艺高人,一边学习研究,一边为自己的设计积累素材。2015年8月在苏州成立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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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爱漆器的话,可以去哪些目的地观赏?

喜欢漆器的朋友可去博物馆参观,如南京博物馆、浙江博物馆及福州博物馆都有大量漆器藏品展示。

如果喜欢漆器制作,在北方可以选择参观北京或山西的漆器工艺厂,主要有剔犀、剔红及螺钿等工艺;江浙一带,可以找到扬州漆器厂和苏州漆器厂的一些老艺人,主要可以看到螺钿、百宝嵌、刻漆等工艺;在福建,可以去三坊七巷的脱胎漆器博物馆,馆长也是一位漆器手艺人,有时会在博物馆中创作,以脱胎漆器为主;西南一带,推荐成都文殊坊的致艺漆品,也就是我的老师宋西平的店铺兼手工作坊,以雕填工艺著称;还有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的喜德县,彝族漆器就产自此地,风格独树一帜,当地的风景也很好。

如果希望体验割漆,夏季可以去湖北利川,那里种植有人工漆树林,是最大的生漆生产地。也可以到贵州大方漆树村,体验原生态的割漆过程。

听说你寻访、学习漆器时也吃了不少苦头?

大漆是天然涂料中致敏性最强的物质,我在制作漆器、参与割漆时,只要皮肤沾到漆液就会引起过敏反应,比如肿胀、刺痒。参观漆器作坊时千万要注意,不要随意触摸里面的陈设物,尤其是师傅刚做好还未干固的漆器。生漆的过敏性物质为挥发性,不直接接触也有可能过敏,但绝对无毒,相较现代化学漆的致癌性,大漆可抗癌、除虫,是颇具药用价值的环保涂料。

除去雕填和剔红、剔犀,还有什么漆艺值得推荐?

国内目前仍旧传承有序的几个漆艺类大项有:扬州擅长的螺钿漆器、福建福州精通的脱胎漆器、苏州的刻漆工艺及百宝嵌、贵州大方的皮胎漆器、四川凉山彝族彩绘漆器、安徽黄山的犀皮漆器,以及各方均有涉猎的蛋壳、变涂、隐花、堆漆、洒金等。漆器手艺人也在不断探索中发现了更多有意思的装饰工艺,如皱漆,是利用大漆刷厚后干结所起的皱纹为花纹,可列为变涂或蓓蕾漆的一种。

大漆黏稠,不能似墨汁般随意使用,无论漆画或是漆器纹饰都以工笔精致见长,少有写意烂漫之作。我们拜访北京乔十光美术馆时,见到乔老先生创作的一幅漆画,用汽油将大漆稀释后泼洒在画板上,画出一幅残荷,大气勃然,如泼墨山水画一般,在漆画中难得一见。高手总是在民间。



邂逅漆器

天气渐寒,在工作室里滤漆不顺,又想起以往和师傅一起做活的日子,若是师傅们在,想必不至于如此。

最初邂逅漆器是在成都。第一次见到宋西平老师,她还没有工作室,在家里做漆器,整个屋子布满了酸酸的漆香。家里的陈设简单,屋后的院子里摆放着各种大漆及工具。我掀开大漆之上的纸盖,见到一种乳黄色的液体,用木棍搅一下,会呈现出虎斑一样的花纹。小院旁边的厕所被改造成为阴干房——与一般的物品不同,大漆晾干需要湿润的环境。

宋老师六十出头,是成都漆器手作的代表人物,最拿手的技艺就是雕填。遇到她之前,我们也拜访过一些漆器艺人,但鲜少有热情如她的,她乐于与我们分享关于漆器的所有细枝末节,就像一汪即将沸腾的水,随时迸发着热情,这也最终坚定了我们留下学习的信念。

宋老师年轻时做的一对雕花填彩的小碗,我喜爱至极,内敛含蓄的黑色精光下,隐隐透露着红色金边的暗纹,不浮于表面而隐于下。那个隐花圆盒及雕锡宝盝(盝:中国古代盛放器具的一种方盒,顶部四面切角,如古建的房顶一般)也堪称一绝。她用来刷漆的刷子竟是收集少女的头发做成的,头发柔软、细腻而富有韧性,对付黏稠的漆,是再好不过的工具。

关于漆器的奇妙,在这里我们才算是窥见一斑,这不是往日游览扬州时满大街树脂压模的旅游纪念品,不是福州街头难闻的化学漆,也不是凉山民族味花纹漫天飞的日用品,而是真正大漆所制、精工细作的内敛之物。

Tips

脾气古怪的大漆

大漆是一种很奇怪的物质,空气湿度越大,它干燥得越快。以至于在淫雨霏霏的江南梅雨季节,漆面可能因迅速干燥而起皱。因此,漆器必须在阴房中阴干。相传,秦二世胡亥曾计划将咸阳城的满城城墙涂上大漆,以昭国力,一位聪明的漆匠说:“如果陛下能给微臣一间比咸阳城还大的阴房,大计可成。”

容易弄混的漆器工艺

成都漆器装饰以雕填为主,又分出雕漆填彩、雕锡填彩、雕填隐花等小类。值得注意的是,成都的雕漆与剔红、剔犀虽然都是在漆面上雕刻,但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工艺,不可混为一谈。剔红、剔犀需上数百道混入大量桐油的红漆或其他色漆,未干固完全时进行雕刻,待完全干固再进行打磨抛光。而雕漆只需上数道纯大漆,磨好后即可雕刻,而后再在凹陷处填入色漆或泥金等。目前剔红、剔犀工艺以北京和山西为主。
美妙光泽的来处

2013年年底,我们再次来到宋老师的工作室正式学习漆艺,在这里遇到了另一位影响我们至深的漆工老师——付师傅,她与宋老师一样,是以前成都漆器厂的第一批学工。付师傅性格直率爽朗,喜欢摆龙门阵(聊天),但对于工艺的要求非常严格,握刷子、握角铲(牛角铲,做漆工的工具)的手型,刷灰时左右手的配合,刷漆的厚薄和力度,都不能马虎,有时见我手笨,干脆直接握着我的手教我感受力道。

漆器的制作工序繁杂,细究下来需要上百道,不算制漆,大致可分为木胎制作—禙布—上灰—阴干—打磨—上漆—阴干—打磨—装饰—打磨推光等,除装饰外,其余均属于漆工的范畴,其中最为重要且烦琐的就是打磨。我们初学时一口气打磨了将近两个月,每天9点开始磨到中午吃饭,下午1点开始磨到五点半,一天下来,若是没有保护好,指头的皮都会磨掉一层。磨下来的漆水是过敏物,黑黑的,得看起来很脏,日子久了,手指上、指头缝里都长满了小水泡,刺痒难忍,手也随之变得粗糙。师傅们说,做漆是一件很苦的事情,但看见成品的那种美妙光泽,又觉得一切都值了。现在每每做事困倦烦躁之时,就会想起师傅的话:“这东西别人拿去或许就是用一辈子,多花点时间做又有什么。”师傅是完美主义者,要是她做的器物上有瑕疵,被人买走看了一辈子,怕是要郁闷很久。

漆工繁复辛劳,装饰也不在其下。装饰种类之繁多、手法之复杂,非一般人所能想象,明代黄成所著《髹饰录》中记载的就有一百余项,一般工匠能够精通其中的两三个大项便已足一生所用,切忌通而不精。我最爱看宋老师雕花,雕刀在漆器上如行云流水一般畅快,一会儿工夫,花朵树叶、龙鳞凤尾便跃跃欲现。她教导我们,刀法和运笔都要到位,花纹边角需圆润光滑,不可有毛刺或凹凸不平,最好有一气呵成之感。除了装饰,宋老师也教了我们制漆之法,这是做漆器最为关键的秘密所在,一般师傅是不肯轻易教授的,我们非常感激,她则淡淡道:“若是不认真学习的徒弟,我肯定是不会教的。”

轻与空的极致

国内的另一处漆器圣地是在福州,至今依旧繁盛。

福州脱胎漆器,是具有独特民族风格和浓郁地方特色的汉族传统艺术珍品,与北京的景泰蓝、江西的景德镇瓷器并称为中国传统工艺的“三宝”。自清代名匠沈绍安改进漆器夹苎法,创制脱胎漆器以来,其门下传人在福州将此法发扬光大,并加入多种装饰手法,虽近年来受到日本订单减少和化学漆泛滥的威胁,但依旧如火如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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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胎漆器的趣事

1959年北京人民大会堂落成时,宴会厅门口摆放着两头古铜色的大狮子,有一次,周恩来总理带外宾来到“铜狮”前,微笑着把狮子轻松抬起,众人瞠目结舌,总理笑道:“这不是铜狮子,是福州的脱胎漆器!”脱胎漆器有金属之色却异常轻巧,“视之九鼎兀,举之一羽轻”。

脱胎漆器的打磨

对脱胎漆器来说,反复打磨十分重要。古时没有砂纸,先人们是用木炭作为打磨工具,既费时又容易磨出划痕,不得不佩服古人的耐心和执着。

我们在福州四处询问“非遗”传承人张家和的住处,碰巧在一个漆器作坊找到了他的哥哥张家光。张家光以前是福州第二漆器厂的工人,父亲是沈绍安门下的一脉分支,他20出头就开始做脱胎漆器,今年已69岁,以做脱胎器皿和造像为主。他的工作室内摆设非常简单,几个正待完工的弥勒佛像摆放在架子上,拿起来,第一感觉就是非常轻,不像是这个体积应有的重量,微微一晃,里面有东西,张师傅说,为了体现里面的空,故意将珠子封在了佛像中。

轻与空,是脱胎漆器最重要的两个特点。因早期佛像或神像一般由泥塑、石雕或木雕而成,大而笨重,难以搬运,僧人或民众带神像游街多有困难,于是脱胎漆器应运而生,轻薄易于搬运,而又坚固不易损坏。虽说脱胎漆器以佛像起家,但后来已经延伸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一个私人藏家手中的脱胎漆杯,以丝绸为胎,过微风而欲倒,已是做到了“轻”的极致。

张家光告诉我们,制作脱胎漆器的过程,就是以石膏做胎底,敷上麻布,反复将粗细不同的瓦灰漆泥刷在麻布上,完全干透的麻布胎体变成坚硬的外壳,用硬物敲打,里面附着的石膏胎体被震碎脱落,然后将这外壳打磨成光亮如镜、轻盈又有质感的艺术品。

既来到福州,我们又专程到仓山去看了生漆厂。厂子在一条小河旁边,规模不大,工人们正在滤漆,用一个上面装有铁丝网的器具将大块的渣滓过滤一遍,生漆接入木筒中,再倒入滤布,上绞架细滤,一桶一桶生漆翻来倒去的场面颇为壮观。

厂主拿出一个非常精致的小称,舀了一点生漆进去称重,而后拿到酒精灯下灼烧,再称了一遍。他告诉我们,这是在计量生漆中水分的比例——在未加入其他东西的前提下,含水量越少,代表漆的品质越好。好的生漆要“清如油,明如镜,照得美人头,提起钓鱼钩(用木棍翻搅后提起,细流断开处会反弹,形成鱼钩形状)”。

寻访割漆人

割漆只能在夏天进行,尤以三伏天割下的漆最好。于是我们的割漆之旅就安排在了7月。

割漆是一个古老的职业,早在原始社会,中国的先民们就开始用漆涂抹木器防腐,割漆人应运而生。这项职业充满危险和挑战,不仅需要在杂木丛生的山地里砍出一条路来行进,还要在漆树上爬上爬下收集漆液,一不留神便会摔伤。

我们此次拜访的割漆人,是60多岁的冯师傅,虽然村子里漆树很多,但割漆这门手艺却后继无人,年轻人嫌太辛苦,开农家乐或进城打工赚钱要容易很多。野生漆树的割漆人恐怕会慢慢消失,这大山里的漆树,要少一个知音了。

凌晨,我们和冯师傅一起骑摩托车进山。他一路指给我们看了很多漆树,但由于树林太过茂密,我们无从分辨。摩托车停在了小道上,冯师傅背上工具,一路用镰刀开路,“路”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不知名的小竹子,被镰刀砍得全是锋尖,加上前几日刚下过雨,山里异常湿滑,必须脚踩竹根方能行进。我们难以下脚,冯师傅却如脚下生风甩下我们好远。

冯师傅指着一棵粗壮的漆树说:“前两天这棵刚割过,这次就不割了。”于是又砍开另外一段路,找到另外一棵漆树。他拿出背上的刀,刮去树皮上依附的苔藓(苔藓会让漆树生病,而且有碍于漆的纯净度),再将树皮上原有的放水口扩大,下面割完了接着割上面,待上面割完,下面的漆液就差不多渗出了,他又下树,用带来的刷把将漆液刮入随身的竹筒内。就这样循环往复,在几棵漆树间来来回回。

冯师傅割漆的方法叫做刷把漆,是割漆方法里最累的一种,但漆液成分最好,最受欢迎。一般所用的蚌壳漆,是将漆树割出口子后,将蚌壳接在最低处,等漆液慢慢渗出填满蚌壳,第二天再来收取。如果这段时间降下小雨,雨水也就一并接在了蚌壳里,所以蚌壳漆水分较多,但比刷把漆干净些。

师傅忙活了一早上,身上、手上、脸上都是滴落的漆痕。我们一看,竹筒里只有约莫一斤左右的漆。怪不得大漆的价格一直走高,着实是应该的。

割漆人为了生存而保证漆树的休养生息,漆树则给出它最为宝贵的血液帮助人类制作器物、防治病害。割漆人与漆树达成了一种互利共生的状态。而我们经过与割漆人的共处,也决心更加珍惜这些来之不易的原料,同时将它的美让更多的人知道,代代传承下去。

Tips

7000年割漆史

除东北、内蒙古、新疆外,漆树在我国各省均有分布,树高可达10米,树龄可达数十年。漆树的树干被割破后会分泌出一种白色的浆汁,古人发现,这种浆汁漆在家具上能使木料具有光辉色泽,从此漆器得到了发明,至今已有七千多年的悠久历史。在化学油漆发明之前,先人们便是用它打扮自己的庭院家居。很多古建筑的木质梁柱、门窗上都涂有这样的生漆,可使梁柱数百年不腐。汉代,漆器进入黄金时代。马王堆汉墓出土的漆器,数量之多,保存之完好,正是使用了生漆作为原料之故。

“漆黑一片”

每年割漆的时间都是盛夏,此时阳光充沛,水分挥发快,割出的漆质量最好。割漆人用蚌壳割开漆树皮,露出木质,将刀口切成斜形,再把蚌壳或竹片插在刀口下方,令漆液流入木桶中,以油纸密封保存。刚流出的漆液呈灰乳色,与空气接触后氧化变成栗壳色,干后呈褐色。“白赛雪,红似血,黑如铁”,就是说天然漆从液体状态到氧化干固后,色泽由浅到深,最后形成坚固漆膜的过程。古时有这样的说法:“凡漆不言色者皆黑。”今天,人们还在使用“漆黑一片”来形容夜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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