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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飞”大队长

作者:口述/王常福 执笔/王伟谊

怀念我的老朋友——苏联空军援华志愿队老兵阿列克谢·布拉戈维申斯基

口述/王常福 执笔/王伟谊


左一,本文口述者王常福。左二,布拉戈维申斯基将军。照片摄于上世纪90年代。

好多年以前,还在我小的时候,就听大人们说,当年在抗日战争爆发不久,苏联就向中国提供了大量的先进武器装备,还派来了许多优秀的飞行员来华助战,帮助苦难中的中国人民抗击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大家说,在苏联航空志愿队里,有个英勇善战、文武双全的大队长。因为他的名字太长,不好记,加上他是络腮胡子,又勇猛无比,所以中国飞行员就叫他“张飞”大队长。

令我未想到的是,1983年夏天,我去中国驻前苏联大使馆任职(时任陆海空军副武官)时,有幸见到了这位传奇式的英雄及其战友们。90年代我再次任职4年,在8年的时间里,与他们多次见面、知心交谈,与他们之中的一些人结下了深厚的忘年情谊,使我终生不忘。

“张飞大队长”那时刚退役不久(是预备役空军中将),就参加了老战士委员会“中国组”。他中等个子,身体敦实健壮,虽已步入晚年,但神采奕奕,仍不失当年的英雄形象。只不过是因为经常参加外事活动,当年的络腮胡子已被他刮得干干净净。

阿·布拉戈维申斯基是个谦逊的人,很少谈他自己。我是从与其战友的谈话和回忆录中,才了解到他的一些情况。在此,愿和读者们一起分享。

为航空而生为正义而战

阿·布拉戈维申斯基1909年10月18日生于布列斯特市的一个铁路工人家里。小学毕业后,他又念完库尔斯克工业-经济专科学校。但这不是他的志向。他要当个红军战士,尤其是当飞行员。所以,1927年,他18岁时就参了军,先是读完了列宁格勒军事理论学校(1928年),然后又进入鲍力索夫军事航空学校学习飞行。毕业后,被派往远东地区空军部队服役,因在战备训练中成绩优异被授予红星勋章。自1934年起,他开始到空军科研所工作,在这里充分发挥了他的才能。

在空军科研所,他勤学苦练,很快就熟悉和掌握了多种飞机的性能。担任新机试飞员后,他不断提高了自己的驾驶本领。“中国组”的老战士们说,他们曾经经常去观看布拉戈维申斯基试飞新机。因为是新机,所以就易出事故。有次,他们觉得太危险了,飞机肯定要摔了,但布凭借他的冷静和技巧,很快就能化险为夷,渡过难关,倒是把观看的人们吓一大跳。

1937年秋,卢沟桥事变发生不久,他就主动报名来华助战。这与苏军空司领导不谋而合:第一批赴华助战的歼击机大队长库尔杜诺夫发生了事故:他的飞机在中国梁山机场降落时,因为未顾及到滑行快、距离长而翻机,造成机毁人亡。这样,空司领导决定派一个“三驾马车”前往领导航空志愿队:刚从西班牙作战回来的雷恰戈夫当司令,擅长政治思想工作的雷托夫当政委(对外称副总领航员),布拉戈维申斯基当歼击机大队长(后升任歼击机群指挥员,统领南昌和武汉两个歼击机大队)。尽管那时布尚未打过仗,没有实战经验,但领导相信他能打仗、打胜仗,因为他武艺高强,又善于组织领导。

就这样,布和大家一起,穿着便装坐火车从莫斯科到阿拉木图,又从阿拉木图乘轰炸机到了中国的兰州,从那里驾驶歼击机飞往南京,南京失守后又移驻南昌,立即同日本飞贼展开了殊死空战。南昌也因此与武汉一起,成为苏联航空志愿队的主要基地。

智勇双全的指挥员

布拉戈维申斯基一行来到南昌时,第一批到来的志愿队员们在这里战斗已经快一个月了。他们每天都要升空五六次,同比自己数量多5至7倍的敌人飞机作战,身心都已疲惫。尤其是,由于库尔杜诺夫大队长牺牲,全大队缺乏坚强有力的领导,空战中缺乏战术运用,只是单打独斗,因而损失较大,大家情绪也不高。


苏联志愿援华航空队将官。左起:布拉戈维申斯基、雷托夫、雷恰科夫、波雷宁。1938年于南昌。


布拉戈维申斯基


鉴于这种情况,布拉戈维申斯基他们到来后,日加列夫武官(兼中国军队总军事顾问)立即召集全体志愿队开会。会上宣布了对3人的任命,志愿队员们一下子乐了,没想到空军领导对志愿队这样重视:派在西班牙作战获得“苏联英雄”称号的雷恰戈夫当志愿队司令、有名的政工干部雷托夫来当政委、闻名遐迩的试飞员布拉戈维申斯基来当他们的大队长。所以,这次会议开得很成功。大家踊跃发言,指出前阶段存在的问题,提出了许多合理化建议。会后,布大队长立即着手落实会议决议。他首先制订了一些规章制度,使整个南昌机场很快走上了正轨。此外,当时的飞机都没安装电台,所以,大队长把主要的空中作战行动都在地面约定好,分别用机翼和机尾的摆动来表示;为了便于相互照应和救助,把全大队划分为3个中队和若干个3机分队;为了能让大家看清每架飞机的主人,将每机机身上都涂上大号的阿拉伯数码等等。

作为大队长,布拉戈维申斯基考虑的更多的是空战战术问题。他特别强调要相互救助,每次战前都提醒。他的口号是:“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救助同志。”

根据伊-15和伊-16飞机各自的特点,他提出了一种新战术:日本人一直采取密集队形战术,尽力保持好自己的编队,一来可以集中火力,二是可以互相防护。他就让速度快、冲力大的伊-16采取对头攻击,先把敌编队冲乱、冲垮,接着让机动灵活的伊-15同分散开的敌机格斗,每次都能取得可喜的战果。尤其是4·29和5·31武汉两次大空战,运用这一战术分别打下敌机21架和14架,而苏军自己只损失2架和3架。

日本人遭到多次沉重打击后,改变了战术:不是白天来袭,而是夜间偷袭。这往往能造成我方的被动,因为夜间无法提前预警。于是,大队长组织了夜间中队:提前将值班的飞机升空,分高度、按层次巡飞,发现敌机立即进攻。这样,很快就粉碎了敌人的夜袭阴谋。

布还特别重视对武器装备的创新和改造。例如:他发现,9千克重的大电瓶又重又占地儿。所以,他命令大家,将飞机发动好后将电瓶搬下来,这样既减轻了飞机的重量,有助于提高机动性,必要时,空出的地方还可以坐人。

在驾驶舱安装“装甲背心”一事更是布大队长的一大发明,它救了许多人的性命。方法是:用一些厚装甲板将驾驶舱从内部加固,防止敌人的子弹伤及飞行员。这样,即使日本人用机枪打中了飞机,因为未伤及飞行员,该机仍能继续战斗,一直将敌机打下,再飞回机场修理。飞行员都非常感慨地说:“装甲背心”真是个宝贝!在一次激烈的空战后,飞行员罗夫宁激动地说,“装甲背心”替他挡住了起码一打(12颗)子弹,否则他肯定早死了。


苏联援华伊-15战斗机。

身先士卒,勇敢无畏

在莫斯科时,每当我提起布拉戈维申斯基,“中国组”的老战士们无不充满了敬佩之情,说他在华作战时,不仅是一位优秀的指挥员,也是一名勇敢无畏的战斗员。

在南昌机场,他的大队部在一座2层的小楼里,他的歼击机伊-15就停放在楼下。警报一响,他就第一个起飞,别人也按照规定的顺序在原地起飞,到空中编队(这也是布的发明,他利用南昌机场大的特点,编好号,让大家按序起飞,不用滑行到起飞跑道,这就节约了起飞的时间),所以,每次也都是他第一个接敌。尤其是刚来华不久,即12月22日的南昌空战中,他专门盯上了一架机身上画有几道红色条纹的飞机,并迅速靠近它,向它开了火,但被敌人灵活地躲过了子弹。敌机反转过来企图咬住布的尾巴,但布在天上画了一个大曲线,准确地咬住了敌机的尾巴,一梭子子弹就切开了敌机的机壳,使它急速地滑了下去,底朝天地栽落在一块灌了水的稻田里。原来这是日本著名飞行员大井法人大尉。第二天,日本报纸上加黑框刊登了他的照片,还详细介绍了他过去立过的"战功"。就这样,布拉戈维申斯基不仅没收了他的“王冠”,还没收了他的脑袋。布自己也受了轻伤,子弹擦伤了他的左肋,“装甲背心”也救了他的命。


苏联援华伊-16型飞机涂有中国空军标志。编号方式则采用苏联志愿援华航空队式样。

布拉戈维申斯基强调“宁肯牺牲自己,也要救助同志”,这其实也是他自己的一条座右铭。在多次空战中,当有的飞行员遭到敌机围攻时,是他挺身而出,赶跑了敌机,救出了自己的战友。在1938年2月25日的南昌空战中,飞行员杜申在击伤1架敌机后,遭到数架敌机围攻。正在危机之际,布拉戈维申斯基赶到,主动向敌机发动进攻,赶走了敌机,使杜申安全地回到了机场。那架被杜申打伤的飞机在布的威逼下降落在地当了俘虏,中国军队从其机舱中缴获了大量的重要文件和资料,这架飞机修好后也成了布的“座骑”。

在歼击机大队里还有7名中国飞行员,布对他们十分关怀,亲如兄弟。在一次空战中,一个骆姓飞行员遭到围攻,情况十分危急,也是布挺身出击,赶走了敌机,救了他的性命。落地后,骆飞行员十分感动,向布深深地鞠了一躬,并从腰间掏出手枪送给布作纪念。布与他紧紧拥抱,并把自己的手枪送给他作为交换。类似这样的情况发生过远不止一两次。

布拉戈维申斯基关心大家,大家也都尊敬他、爱戴他、关心他。在一次同日本海军航空队的空战中,飞行队长、“四大天王”之一的南乡茂章非常狂妄,他凭借自己武艺高强又人多势众,专门盯上了布的飞机。布正在与另一架日机打得紧张之际,也没想到南乡茂章会在他后面偷袭。情况十分危险,南乡正要得手,忽然被一连串子弹打中座机的要害,飞机立即起火,一下子坠了下去。布也转危为安,庆幸自己得救了。

解救布的是中国空军第三大队的勇士罗英德,当时他驾驶伊-16正在追杀另一架敌机,突然发现布的飞机正在被偷袭。于是,他立即放弃自己的“猎物”,马上调转机头,朝着南乡的飞机开了火。

空战结束后,布听说是罗英德援救了他,非常感激。为了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他把斯大林奖给他的刻有姓名的怀表掏了出来,赠与罗英德,两位中俄勇士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布拉戈维申斯基作战时不仅勇敢,而且机智灵敏。老战士们告诉我,1938年7月的一天,日本飞机前来袭击南昌机场。因为中方发警报太晚,日本人已经飞到机场了布他们才起飞。布穿着短裤、背心就跳上了飞机,刚升到600米,敌机就向他开了火,打中了他的飞机,他不得不跳了伞,落到河边的沙滩上。日本又继续向他射击,他东藏西躲也没有合适的地方,突然灵机一动钻进了河水里。日本人找不到他,只得悻悻而归。事后,中方领导向其表示歉意。他只是说道:“可惜啊,没能来得及升得再高些,否则还会打下几架敌机。”

谈到布的驾驶技术,老战士们讲了这样一件事:1938年夏天,航空委员会里有人建议购买几十架霍克Ⅲ战斗机。布听说后,就建议举行飞行表演。表演这天,宋美龄女士也来了,先是让美国飞行员飞了一下,还不错。接着是布拉戈维申斯基,他驾驶伊-15比斯在天空连续做了几个特技动作,看得宋都呆了。过了一会儿,布收住了飞机,稳稳当当地降落在宋的前方。宋一面鼓掌,一面对他表示祝贺,几十架飞机的订单也就敲定了。

据俄罗斯国防部档案馆资料统计,布从1937年12月至1938年8月在华作战9个月的时间里,参加空战11次,个人打下敌机8架,和别人合伙打下20多架(据作战飞行日志记载)。因率领歼击机群作战战功显赫,中华民国政府授予他及另外3人(其中有两人是布的部下:古宾科和克拉夫琴科)最高金质勋章。1938年11月14日,布拉戈维申斯基被授予“苏联英雄”光荣称号。


1938年4月29日,中苏空军联手在武汉上空迎击日寇。此役共击落日机21架,含驱逐机11架,轰炸机10架。我方飞机共损失12架。中国空军飞行员陈怀民在座机受创后,撞击日机,与敌同归于尽。(梁又铭/绘)


这是一架苏联援华的伊-15-3型飞机,螺旋桨已卸下。


上世纪80年代,中苏两国两军关系尚未正常化,但是布拉戈维申斯基及其“中国组”的战友们都说,“正常化”早已存在于他们的心中:因而他们是半个中国人,中国是他们的第二故乡。他们照常举办一些纪念活动,例如,我参加过他们举办的北伐战争60周年座谈会,朱德同志诞辰100周年纪念会等。

热爱中国,珍惜友谊

1985年春天,布拉戈维申斯基率领普希金中将、费德罗夫中将、伊万诺夫上校等来华访问,在哈尔滨、长春、大连等地,受到中方的热情接待。对他们提出的恢复和发展中俄两国和两军友谊的建议,中方给予积极支持和响应。在武汉,他们还会见了当年与他们并肩作战过的吴鼎臣老英雄(吴在武汉保卫战时曾打下1架日机)。宾主热情回顾了当年的战斗生活和友好情谊,并合影留念。总之,几位将军们都对这次访问感到满意,称这次访问是“报春之燕”,因为两国、两军之间友好的春天就要到来了。

进入90年代,中俄两国、两军关系实现了完全正常化。这让俄“中国组”的老战士异常高兴。他们一方面热情接待中国老战士们派来的代表团,一方面派他们的代表团来华访问,为发展两国、两军关系做出了新的贡献。

1994年4月,我第二任期期满。在我奉调回国前夕,我的老朋友、“中国组”副组长伊万诺夫在家中倾其所有(因苏联解体后大家生活困难)举办了个小型欢送会,邀请了十几位老战士参加。令我未想到的是,85岁高龄的布拉戈维申斯基将军也踏着冬末的残雪,乘坐地铁远道而来。像以往一样,布将军说话不多,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的惜别之情。我让他保重身体,说我会找机会来莫看望他。谁知这竟成最后一别!

1994年6月,在我返京后两个月后,一个噩耗从万里之外传来:布拉戈维申斯基中将因心脏病复发,在莫斯科猝然去世!这一噩耗如同五雷轰顶使我感到万分惋惜和悲痛:俄国人民失去了一个优秀的儿子,中国人民失去了一位真挚的朋友!

近日,一则新闻让我感到欣慰:北京和莫斯科之间要修建一条高速铁路。我期待着两年后乘坐高铁去莫斯科,在布拉戈维申斯基将军的墓前行个军礼,献上一束他最喜爱的鲜花——鲜红、鲜红的红玫瑰。

(王常福,北京航空联谊会副秘书长,大校军衔。曾任中国驻苏、俄大使馆陆海空副武官)。

责任编辑:吴佩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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